第882节

    赵苏笑而不语,陈放只得投降:“朝廷有问,我自会如实禀报。”
    张仙姑在上面说:“你们说什么呢?”
    赵苏道:“说点儿好事儿,说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张仙姑笑道:“好。”
    陈放带了个游说的任务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为安南递奏本贺表的使者,拖了长长的商队——这也是四夷藩属常干的事儿。驿路从此开通,陈放回到对岸,开始签发路引,赵苏等人则各自回到辖区,安排与驿路相关事宜。
    祝缨与张仙姑站在桥头,祝缨道:“要是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一阵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边看看,早晚我带你过去。”
    张仙姑又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多咱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关回到西州,张仙姑着实歇了几天才缓过来,又忧心祝缨的请封下不来。封爵与官职不同,这个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儿当然值得,但祝缨没儿没女的,也没个人擎着,她们有安南就够了,为这个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惹朝廷骂人实在没必要。有这功夫,不如要点儿更实惠的,朝廷那点儿俸禄呢,拥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过祝缨做事,应该也有她的考量,张仙姑便不多嘴。祝缨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觉不该添乱。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争论,然而驿路已通,先前开拓之功就没给爵位,现在再不给确实说不过去。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见,给她封了个定南侯。以陈萌的意思,节度使配个国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总觉得祝缨跟“公”不太搭。
    陈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点点的别扭,便没有坚持。
    既定了下来,又没有特别的事项,便没有特意选派人员,只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带着诏书、袍服等,从新驿路一路往安南册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样清俊,倒合了许多人想象中的“贵公子”的样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许多,他吃得苦头也少了许多,只在走铁索桥的时候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坐到了肩舆上,闭着眼睛飞快地念了一页佛经,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
    此后路就更好走了,走过盘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后他又惊讶了一下:“竟是别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里出来个腰系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别是我要册封的人死了吧?我这差使可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
    路丹青沉声道:“太夫人,殁了。”
    “阿哟!”
    路丹青道:“请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称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称呼我校尉也可以。请。”
    一路沉默到了客馆,客馆差强人意,他让随从去收拾,自己却问:“不知何时可见节帅?”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们节帅备好香案,我来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第513章 伤逝
    冷衍背着手,目送这个自称路丹青的女官离开,心中有些忧愁。做这种使者通常是比较简单的,到了地方,收礼、享受招待、宣诏、走人,尤其还是对祝缨。
    打从北关入境开始,就见安南于教化之中透了点异域风情,他就预备歇好了、办好了公务在城里转转。京城人家都知道,祝……节帅处事周到大方,必不会令人失望。冷衍没打算过来会遇到难题。
    现在这叫什么事儿?
    宣诏这个环节里,本来应该包含一点训诫的词句。虽然家中长辈早提醒过他,说话时一定要客气,差不多就得了,别摆谱,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一两句。如今人家有了丧事,再给人添堵就说不过去了。冷衍叹了口气,在心里把这两句话也给减免了,如今只求把这差使办好就行。
    可来之前,没人教过他张仙姑如果死了要怎么办,册封祝缨,必然连她活着的娘、死的爹一起。如今她娘也死了,但是册文就不大对得上号了,得跟祝大一样是“追赠”。哎~怕不得赶紧写个奏本驿马递回京里让他们赶紧改?
    冷衍站不住了,双手往身前一收,往屋里走去:“先别管旁的了,给我准备纸笔!”跨过门槛儿,忽然惊叫出声:“哎?路丹青?我以前好像知道哎!”
    仆人听了他的声音一回头:“郎君?您说什么?”
    冷衍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路丹青曾在京城为官,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冷衍当时也年轻,更不会留意祝缨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只对赵苏、祝青君、苏喆等人有点印象。
    痛失一个可以拉关系、探听一点情况的机会,冷衍扼腕!
    旋即,他又催促起来:“怎么回事?纸笔呢?怎么还没备下?”
    仆人个个低头,匆匆准备,冷衍到了桌前,提起笔来想写,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对哦,还没见到那位节帅,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这奏本就写得干巴巴的,不能显出自己的能力来。还是明天见了面,回来再写。
    他又在心中模拟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作了种种推测,在脑子里把自己累了个四仰八叉。晚上躺在床上还在想: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还好相处不?可别迁怒埋怨啊!
    ……——
    祝缨抱着张仙姑,将她放到棺材里。棺材是早些年就备下的,保养得很好,板材很厚、刷的漆也很厚。里面铺着厚厚的锦被,祝缨弯下腰,将张仙姑小心地放到枕头上。
    花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睛红红的。白天,两人不假手他人,仔仔细细地给张仙姑擦身、穿衣、梳头,花了好长的功夫。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说话,连往来的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祝缨直起身来,看向门口,路丹青走上前来:“姥,使者已入客馆了,我请他明天再来。”
    祝缨声音微哑:“知道了。”
    路丹青眼中带着忧虑,花姐悄悄对她摆了摆手,路丹青说一声:“那我寻她们一道准备了。”又小心地离开。
    天色已晚,杜大姐过来请她们去吃饭,祝缨道:“你们去吧,不用陪我熬着了。”
    “那您……”
    花姐道:“拿过来吧,我陪你守灵。”
    幕府的人很多,真正称为“家人”的也就这两个人了,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确乎该守灵的。花姐往盆里化了些纸钱、元宝,拖过两个蒲团:“来,坐这个,别往稻草上坐。”
    “孝子”通常要趴在草堆里显得凄苦,花姐实在担心祝缨的身体,她盯着祝缨鬓边两道细细的白发很久了。这个时候祝缨是万不能倒下的,身体也不能受亏。
    祝缨把蒲团拖到身下,盘腿坐了,慢慢往盆里续纸钱,火苗烤得脸很热。杜大姐带着几个小侍女,搬了张矮案过来,将饭菜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摆好,花姐对她们摆一摆手,她们却并不走远,都担心地看着两人。
    直到祝缨拿起筷子端起碗,挟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米饭上扒进嘴里,几个人才都松了一口气——肯吃饭就好。
    祝缨连菜拌饭吃了半碗,腮鼓鼓地,突然停止了咀嚼,将碗筷往案上一放,口里的饭都吐了出来。杜大姐等人慌忙上前收拾,祝缨抬起袖子抹了抹嘴:“给我点儿茶水。”
    花姐轻抚着她的背:“天儿还热着,是容易胃口不开。”
    很快,地上收拾干净了,杜大姐看着花姐的眼色,把饭菜也收走,将茶放到了矮案上。祝缨道:“你们都去吧,让我静一静。”花姐道:“好。”对杜大姐等人招招手,将人带了走。
    祝缨慢慢喝了一杯茶,伸出腿在地上蹬了两下,蒲团带着她往后一滑,背“嘭”一声靠在棺材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她沉默地倚着棺材,板着脸坐着。
    花姐抱着枕头,又走了回来,杜大姐等人在后面抱着毡毯、被褥,她们安静地在一边地下了地铺,又安静地离去。花姐也拖了张蒲团到棺材边,挨着祝缨坐着,伸手揽过她靠在自己身上。
    祝缨歪了一会儿,又挣扎着靠着棺材,抽噎着说:“你矮。”靠着别扭。
    花姐磨了磨牙,祝缨掏出手绢儿糊在脸上,含糊地说:“你也别绷着了。”
    花姐呜咽着往棺材上一靠,挨着祝缨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祝缨把脸上胡乱一擦,说:“明天还有事,京里来使册封,都要出席的,你去躺会儿吧。”
    “你呢?”
    “我一向睡得少。”祝缨打了个嗝。
    花姐吸着鼻子倒了杯茶递给她:“喝、喝点儿,压、压一压。”
    祝缨慢慢又喝了一杯茶,两人都倚着棺材,花姐道:“我叫她们都走了,没人打搅你,你也睡一会儿,这么些人都指望着你呢。”
    “没那么邪性。”
    花姐不赞同地说:“哪里邪性了?本来就是,安南系于你一身,她们都还嫩着。”
    “我要是现在死了呢?”
    “呸呸呸!”
    祝缨道:“你就是操心太多,没有我,别人也还是要活的。你也不用担心她们,我只要把她们放到那个位置上,她们自己就会自己想办法,挣扎求生。我已经把她们放上去了。”
    “就怕挣扎不出来……”
    “那就死。”祝缨面无表情地说,“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小时候,也没人教我要读书做官,我有现在,也不是谁教出来的。不也过来了?”
    “别人怎么比得过你?眼下这样的局面,正在好的时候,也正在不能松劲的时候,你要做的大事不可以坏掉。我不想你有遗憾。”
    祝缨道:“我不会遗憾。”她给了花姐一个奇怪的眼神,把花姐给看懵了。
    祝缨道:“我想要的,都做到了,至于以后,谁能管得到千秋万代?我从来也没觉得要凭我一人之力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别人都是木偶傀儡,哪怕我死了也照着我画的符做行尸走肉。那样想,就是错的。都是大活人,有脑子有、有私心、有野心。人性如此,多好?
    我也不担心她们,只要刀子还往身上扎,人就会疼,就会叫唤,就想还手。我只做我能做的、想做的就好。哪怕安南以后变成外面的样子,我也不难过、不担心,只要有脑子,她们就会自己找路。哪怕她们都不行,斗不过别人,也没有关系的。怎么可能不挨打、不受伤、不死人?终有人能做到就没行。”
    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靠自己脑子选路,才有办法。只因信任,听了别的指的路就一气走,什么都不知道掉坑里就爬不出来了。”
    “可是眼下。”
    “眼下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青君?”
    祝缨道:“或许吧。都是人,身上有好处也有毛病,接着练吧。”
    “那小妹她们你要怎么安排?别人还罢了,小妹是从小带大的。”
    “她?先能把她家里摁下去,再说。”
    花姐听到苏喆家里,又是一愁:“她那个孩子,是重华的孙子吗?”
    祝缨道:“祝重华能给那个孩子一个县?能让他继承三百户?不能,他就姓苏,听他亲娘的。重华家想要这个孩子,苏喆一定会再另生一个与重华没有关系的孩子,阿苏家的一切,归那个真正的苏家人。她要不这么做。我会失望的。”
    “重华会想要说法吧?”
    祝缨道:“重华能要什么说法?苏喆又不是她家的什么。我本来想定律的,比礼乐制度安南是不成的,山外千百年缝缝补补,积累下来的底蕴,比不了。那就定律法,简单,明白。让所有人都能讲道理,把尺子放在那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她现在有点倦,许要休息几天才好将这件事理顺。
    “法家?”
    “也是,也不是,没有那么严苛。”
    两人絮絮聊了一阵儿,花姐催促祝缨:“歇了吧,明天还要见使者。”
    两人才合了一会儿眼,天亮了。
    ……
    冷衍一大早就醒了,装束停当,又仔细检查了所携物品,下令随从:“都不许笑!”
    路丹青如约来接他,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话也更少了,只说了个:“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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