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不懂好啊......听不懂好啊.......”阿兰凄绝一笑,神色冰冷如万年积雪,“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原本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眼角一滴泪滑落,如浑浊的钻石,再是如何清澈纯粹,也终会被尘世所染。
见众人不语,阿兰垂下头去,仅凭残存的余息,开始自言自语。
“我在橡树庄的男寝床底,还藏了几件和服。你如果喜欢,就都拿去吧。只是那件最漂亮的,藏青色的,你要留给我。我.......我原想着穿着它,去大阪见山本先生......如今看这情形,许是......许是没机会了.......待我去后,你一定要烧给我,我想,如果黄泉路上与山本瞧见,他能认出我来.......好不好,红拂?”
“你别说了,你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红拂将他托起,或许又觉得有些重,又将他放了下去。
阿兰抿着血和泪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会认出我吗.....红拂.......你要是他,你会认出我吗?巴黎时的阿兰,和现在的阿兰,已经变了太多。我只求穿上那件藏青色和服,轮回路上让他认得,我就是他前世的阿兰.........他说过的......他说过,我穿藏青......藏青色好看来着......”
风雨潇潇。
阿兰颇为费力地翻了个身,从红拂怀里滑落,如死鱼烂肉般横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时断时续。
“我是个没福气的人啊......我这一生,注定碌碌无为。只有在山本先生身上,我能看见自己的用功。你们不要骂他,是我自己情愿的,红拂,不要骂他,我想我真的太想去日本了......去大阪......我和山本先生在樱花树下拍照.......富士山好美......雪莹莹地连着天,我的灵魂飘到天上去,希望也能......也能看到富士山的雪。”
“阿兰........”红拂使劲摇晃着他的身体,迫使他清醒。
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停下来的样子。老天像是有意加重这凝重,又或者,它是在借这场大雨,去稀释那些悲伤与泪。
“从前山本先生问我,人死之前,眼前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没死过,不知道。如今可以回答他了,我看见......看见富士山的雪,好大的雪,大雪.......”阿兰的呼吸一声赛一声微弱,“我在雪里,看山本先生站在樱花树下对我笑。你以后见到他了,替我问一问他,问问他......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喜欢穿藏青色和服的男孩,他说他很爱你.......你有空也爱一爱他吧。一点点,一点点爱就可以了,他好容易满足的......他真的好容易满足的......”
“答应我好不好......红拂?答应我吧.......”阿兰蜷缩成一团,活像一只万箭穿心的小狗,鼻尖发出嘤嘤的低唤,“你们总说人死之前,会变得格外啰嗦,可惜了,我以后再也没机会这么啰嗦了.......”
话音刚落,阿兰缓缓闭上双眼,呼吸如平息的海浪般,起伏越来越小。
他一寸一寸触摸着石板路上纹路与草芥,找寻到红拂的那只手,轻轻盖了上去。
“红.......红拂.......”
他这样叫,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怎么了?你说......你说......”
红拂赶忙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逃出去.......”
他微微一笑,双唇轻微蠕动着。那只原本使力握住的手,赫然一松。
逃出去,他说完这一句,呼吸一滞,停了两三秒后,再也没声音了。
“阿兰......?”红拂轻轻叫了一叫,见没动静后,又不大确信道:“阿兰......?”
直到那只原本紧握的手飘然垂下,食指微颤后,彻底失去生机。
“阿兰?!?!”
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仿若时间静止般,怔在原地。
痴愣数秒后,他才迟迟缓过神来,抬头望向举目无边的黑夜,泪水攀满脸庞。
天地之间,只剩下霹雳啪嗒的雨声。与红拂喉咙底灌满血泪的呜咽声。
我们都知道,无论再如何撕心呐喊,都喊不回那个执意上路的人了。
孩子们一一蹲下身去,在雨中,哀呼哽噎连成一片。
雨幕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阿兰,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他就这么温柔地望着我们,眉目舒展,就像他站在黄金港码头,等着他的山本先生一样。
他的身后,是一片穷奇广袤的花海。万千花瓣从天而降,顺着风,汇作一级级通往神域的路。
“你好,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他微仰着头,冲天上问。
一束金光从天而落,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有。”上帝答。耶稣的圣音在云端回响。
阿兰沁脾一笑,回头望了大家一眼,挥了挥手,然后扭过头去,踏着木屐,如小鹿般一步步踏上天阶。
我止住抽泣,张了张嘴,刚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却发现再也喊不出声了。
花瓣很快散去,眼前一切重回灰黑色海域,与磅礴无止境的雨。
红拂抱着尸身,跪坐在地上,仰天怆然。
我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一种集绝望、悲恸、近乎自焚自断的眼神。
阿兰就躺在他怀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了这场来势汹汹的春潮大雨里,死在了红拂的怀里。
死在了这本该樱花烂漫、却未见烂漫的三月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