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长盛君第一次旁观花满楼刻阵,但每一次, 他都会感叹花满楼的天赋和心性——长盛君并不是温吞平和的性子, 正相反, 他其实是幼时偏激,年少意气, 如今也仍旧带着锐利峥嵘的利器。
但花满楼却不同, 他实在是一块平滑温润的玉石, 没有尖锐的棱角,坚定而温柔地朝着自己所既定的目标钻研,他的天赋或许不能与当年的长盛君相比,可长盛君却觉得, 只要给花满楼时间, 他或许会比长盛君这个老师走得更远。
因为花满楼的手很稳, 稳到血祭大阵如此繁复的阵法,三个时辰下来,花满楼却可以从始至终保持不变的节奏速度,灵力输出永远恰到好处。
花满楼所刻出的阵法没有长盛君的锋芒毕露,却蕴含着长盛君所做不到的稳定柔和。
门外,长盛君的脊背微微直起。
——花满楼的刻阵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也是血祭大阵最难的一步。
在最后一步中,花满楼需要用己身灵力串联起所有独立雕刻的阵法,使之环环相扣,而正是这一步导致了师徒两人不下万次的炸阵。
但这一次不一样。
花满楼如今的境界已至出窍期,哪怕在苍山境也可以算得上是大能修士,他全力刻出的阵法一旦炸阵,威力不下长盛君炸族地的动静。
突然,离断斋中的灵力微动,一道毛绒绒的小身子从不远处拖着大尾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长盛君面色一变,连忙在尔书靠近书房之前将那毛团子用灵力包起来捞在怀里,用手捏住了尔书的嘴巴。
尔书:“唔唔!!!”
有正事呢!!
长盛君冷声道:“不准吵。”
尔书张嘴朝着长盛君的手就是一口,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咬下去!
长盛君抽手躲地飞快,正要动手就见尔书自觉压低了声音,飞快道:“老傅出事了!我和他的契约断开了!”
长盛君的面色当即变的十分难看。
傅回鹤和尔书的契约可并不是同那些客人之间的束缚契约,而是实打实的灵兽契约,这样的契约只有主动解开和其中一方身死才有可能彻底断开。
傅回鹤不会在决战之际顺手去解尔书的契约,那只可能是——
尔书的爪子勾着长盛君的袖口,呜咽道:“他一定是出事了!我答应过他要第一时间告诉花公子的。万一……万一……”
万一老傅和花公子留了后手。
万一……
万一还有希望呢?
但长盛君还是表情严肃地摇头:“你现在去打扰他,那就是两个人一起没,谁都救不了谁,知道吗?!”
尔书咬牙,但到底知道事态严重,从长盛君怀里跳出来,在书房前来回踱步,大尾巴将书房门前的落叶花瓣扫了个锃光瓦亮。
原本一直专注手中机关阵法的花满楼忽然抬眸看了眼外面。
注意力就没移开过的长盛君皱眉:“他加快速度了。”
尔书不动这些,抬着脑袋问长盛君:“那就是很快要完成了吗?”
长盛君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对。”
——但也会更容易失败。
阵法成功的时候离断斋并没有引来天雷,这让花满楼和长盛君都有些意外。
被雷劈习惯了的长盛君挑眉,若有所思道:“没有天劫?”
血祭大阵原本应该是归类于苍山境,阵成,天地降下雷劫,撑过去了才算真正的阵法大成,可花满楼并非苍山境生灵,离断斋又独立于世界存在。
花满楼在离断斋中刻成血祭大阵,倒成了三不管的存在。
花满楼倒是似有所觉抬头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面色微动。
不过尔书顾不得这些,连忙扑到花满楼身上急切道:“花公子,老傅他——”
“我知道。”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尔书的毛毛安抚尔书的情绪,而后道,“别担心,我在呢。”
虽然花满楼什么都没说,但尔书就是觉得整颗心都安定下来,重重点头:“嗯!”
花满楼将刻有血祭大阵的机关匣子收进袖子,弯腰将尔书放到地上,对长盛君正要说什么,就见长盛君抬手淡淡道:“你去忙你的,离断斋自有我看着。”
花满楼的脸上难得没有了笑意,沉默了一瞬,而后对长盛君拱手一礼,转而走向后院的方向。
尔书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到底因为挂念有些闲不住,又不想给两人添麻烦,便开始用大尾巴扫着廊下的落叶花瓣。
长盛君见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从袖子里掏出前不久改了一半的双修册子继续琢磨。
依照盛崖余的年龄,如今开始入道的确是晚了一些,倒不如学傅回鹤的做法让盛崖余采补他来的更快一些……
长盛君认真专注地改着小册子上的内容,将自己当初因为傅回鹤给人做炉鼎而追着傅回鹤打塌了小楼的事忘到脑后。
不一会儿,花满楼便回来了,怀中抱着翠色的竹条与榕树的枝叶。
认出那两样东西出处的尔书和长盛君都是一愣。
尔书偷偷跟着花满楼去到离断斋前堂,就见花满楼用灵力将榕树的枝条溶解揉成一个泛黄的纸团,而后灵力一展,便抖开一张宣纸。
尔书用后爪支撑着身体,前爪扒拉在长桌旁边,盯着花满楼手里不紧不慢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花满楼无中生有做了一个灯笼出来。
……灯笼?
尔书懵了一下,小声道:“好像没有放蜡烛?”
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尔书的小耳朵,轻声道:“不用蜡烛。”
尔书抬眼看着花满楼,这才发现,平日里端方温和的花满楼在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也是有几分风雨欲来的严肃的。
花满楼提着灯笼抬步走到离断斋的门前,抬头望着离断斋曾经有无数客人踏足的门槛,半晌,抬手将悬挂在门梁之上的檐铃取了下来。
尔书走到花满楼小腿边,注视着花满楼手中在离断斋悬挂了千年的檐铃。
自它破壳而出认识傅回鹤前,这串檐铃便已经挂在离断斋中,千年来离断斋的东西变了许多,但唯有这串檐铃和那扇屏风亘古不变。
花满楼将那串檐铃挂在了灯笼中间原本放置蜡烛的地方,手指划过檐铃的边缘,带出清脆的响声。
尔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身子挂在花满楼的小腿上,爪子勾住花满楼的袖口晃了晃,轻声道:“这次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花满楼终于露出第一个微笑,温柔地顺了顺尔书脑袋上的软毛毛,将缩小了身形的尔书托起来放在肩头。
“好,我们一起去。”
提着那盏没有亮光的灯笼,花满楼的脚步声在离断斋的长廊之中响起,不徐不缓,渐渐深入。
离断斋的深处还是那片保留着无数门扉的回廊。
花满楼穿过那些旁边墙壁上闪动着星辰轨迹的门,最终停在离断斋最深处的那扇门前。
这一扇门同其他的门都不相同,它四周的墙壁空空如也,没有星辰,没有命轨,甚至门上也没有雕刻任何与种子相关的花纹。
但已经拥有离断斋钥匙的花满楼却知道,这扇门属于一颗最特殊的种子。
那颗种子看似一颗灰扑扑的鹅卵石,甚至脾气差到用剑劈了自己也不愿意被人交易,却在最后心甘情愿将自己送到了契约者的手中,别别扭扭又满心欢喜地递上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余生同欢。
那是一颗自淤泥之中奋力挣脱而出的莲花种子,是能在一片血污中开出的纯洁无暇莲花的种子。
花满楼抬手抵住那扇门,微微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缓缓而开,浓郁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展现在花满楼与尔书的面前。
尔书的瞳孔震颤:“这是……深渊?!”
老傅不是去了苍山境?怎么会在这里?!
花满楼尝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凝聚的灵力却在顷刻间被深渊吞噬,消失殆尽,根本难以在深渊立足。
正在这时,一颗黑色的小煤球从黑暗中挣脱而出撞进花满楼的手心,滴溜溜转了转,生长出细长的小胳膊小腿。
示意花满楼低头下来,同花满楼咬耳朵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在花满楼含笑的注视下,毛绒球的两边晕开了两坨粉粉的红色。
花满楼一手持灯,一手托着毛绒绒的小煤球,温声道:“谢谢。”
小毛绒球潇洒摆手,纵身跳进了那片浓郁的黑暗,霎时间消失不见。
灯笼中的檐铃发出一声悠长的响声,如同离断斋每一任客人上门时会给离断斋主人的提醒一般,金色的契约深入沉寂的墨色之中,看不见去处。
矜雅温和的公子勾唇一笑,手持提灯,没有丝毫犹豫地抬步迈出这道门。
这一次,花满楼的脚下不仅闪动着青色的灵力,还有一层檐铃响动激起的契约羁绊,稳稳地托住了花满楼的身形。
尔书回头看了眼离断斋。
这是当初傅回鹤给离断斋所有的种子留下的一道后门,也是一条退路,所有的种子都可以通过这扇门回到离断斋寻求庇护,这也意味着,只要种子还记得离断斋,只要这条退路存在,离断斋就可以找得到任何一颗离开的种子。
而那串代表着所有缘分伊始的檐铃会指引它们找到离断斋的所在,反之亦然。
不论它们身在何处,又遭遇怎样的困境,只要它们需要,离断斋的主人都会去往种子的身边。
但这扇门也只有一次机会,这就意味着——
在花满楼踏出这扇门的瞬间,那扇代表了莲花种子的门在深渊之中溃散成翩飞的金色灵力,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花满楼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尔书,轻声道:
“走吧,我们去接他回家。”
***
傅回鹤愣愣坐在黑暗里,抬眸死死盯着自黑暗中徐徐而来的花满楼,脸上满是有种不敢置信的迟疑。
泽一轻笑了声:“你们这些剑修,笨是笨了些,但在这方面,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
傅回鹤正要回头,就听泽一又来了句:“不过这样的距离,我敢打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他一定听见了。”
什么话?
哪句话?
傅回鹤有些发懵的脑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只顾着盯着花满楼一个劲的看,眼神近乎贪婪。
随着花满楼的靠近,泽一注意到花满楼持灯的手腕上露出的穿着莲子的手绳,愣了愣,浅浅而笑。
原本还想着傅凛第二次祭天总会有些麻烦,没想到他居然将自己的六欲抽出了一大半放在了伴侣身上。
——小辈们的小心思倒是也很有趣。
花满楼注意到泽一的身形正在逐渐模糊溃散,脚下不由得一顿。
傅回鹤从花满楼的面上看出端倪,就要回头,结果被泽一按住了脑袋,怎么转都转不过去。
泽一调侃道:“傻小子,你道侣在前面,朝着以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