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直忙碌到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母亲的画仍然没有画完。
某次学校组织亲子春游,母亲却因为太疲劳,直接睡过了点——班级大合照中,翠绿竹林中,每个孩子都和父母手拉着手,笑容甜甜;唯独易念成独自站在照片一角,瘦小的身体被竹竿挡住,露出的小脑袋上,面色阴郁。
想到这里,易念成目光重新落回《竹林母子》。
一枝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恍然道:“这幅画,原来画的是你?”
易念成默认:“我妈妈的杰作。”
那是母亲为了弥补他,特意带他再次去了春游地;也是他记忆中,母亲画的唯一一幅原创作品。
若仔细看,画里杂糅了中西各种画派的技法,各有各的存在感,却又和谐自洽。
母亲是天才。
“阿成,你刚才说令堂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一方面是因为令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一枝仍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易念成长呼了口气,走到一旁沙发上,像是被卸了所有力气一样坐下。
“母亲似乎也明白这钱来得不干净,保不齐自己也要受牵连,用【pure】的名字画完那个大客户的订单后,便单方面和他们断了联系。”
成纯不在这个圈子里,但也正因此,圈子里,关于“模仿大师pure”的传说越来越多。
“这之后妈妈没有再做了,打算找份正经的工作,但一个从来没进过职场的中年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你知道的,”易念成道,“几乎不可能。”
尽管垂着眸,一枝还是能感受到他眼底的颓然。
那几年成纯和易念成母子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想象却不敢想象。
一枝心口像被攥了下:“很难吧?”
“倒也没有,”易念成说着,原本略微低哑的声音陡然变高,“假如我没有一意孤行,报那个暑假游学班的话。”
“我还算争气,读书没怎么让妈妈操过心,一路重点初中高中升上来,尤其擅长鼓捣计算机。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推荐我参加信息学竞赛,让我报一个暑假游学班,去国外长长见识,我和妈妈说了,但游学向来都是富家子弟的游戏,费用不是小数目,妈妈实在拿不出。”
“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请了三天病假,还说自己放弃游学班和竞赛名额,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新华书店。”
他记得那三天,自己窝在书店角落,将觊觎了很久却没舍得买下的《算法导论》和《数学一本通》反反复复从头翻到尾,把能抄的代码,抄满了笔记本。
“复课的时候,我一到学校,班主任就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替我报了名交了费,我可以去游学了。”
能在短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一枝脑中冒出了个想法:“令堂……重操旧业,画起了假画?”
“妈妈当时一切如常,和我说钱是她找老同学借的。我还奇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几乎和当初的同学断了联系。”易念成顿了少倾,“直到我从国外游学回来,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架,才知道,原来她又径自联系了国外的假画团伙。pure重出江湖。”
“原来我游学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书山有路勤为径,还需一个富贵命——铺就道路的原材料,竟都是钞票与金子。
他长叹一声:“这只是个开始。我参加了信息学竞赛拿了奖,高考有了加分,顺利考到江城科学技术大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一枝:“令堂就一直靠画假画为生?”
“是靠画假画,来供我读书。”易念成捋了捋头发,呼吸有点喘,“直到2013年,我毕业那年。”
易念成自始至终低着头,好似个犯了错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学生。
然而此刻,他起了身,乌亮双眸看向一枝:“我……和你分手的那一年。”
作者有话说:
一声长叹
第111章 直到路的尽头
说话间,易念成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了块小单片机。
电板风格颇为古早,红绿二色电线都露在外面,很像电子系大学生实践课里做出的玩意儿,四周也有些打油,一看便是被摩挲了许久。
易念成拨动开关,电板上的字母便一个接一个亮起。
像是拙劣的变戏法,又像是可爱的童话。
一枝定睛,看见了一行字母:
【hello baizhi】。
亮起又熄灭,接着再度闪光。
“每次会闪几秒钟。”易念成解释,“这么多年,它始终陪着。我明白,我只能用如此短暂的方法,来对抗如此长久的感情。”
接着,他一本正经地道:“hello,柏枝。”
易念成的语气恢复了平稳,甚至有些清冷,听上去颇似用电脑自带的语音播报c语言里那句大名鼎鼎的程序——“hello world”。
一枝嗓子莫名发堵,仿佛吃了蘸醋的酸菜饺子之后,又被灌了口酸汤:“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明明是十年前,易念成毕业前夕,为了邀请他去参加毕业舞会而送的礼物。
收到后他开心了很久很久,即使易念成毕业舞会放他鸽子,之后又消失断联,他还是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珍之重之地收到现在。
不断跳动闪烁的字母落在易念成瞳孔中,夜空中的星芒似的。他道:“我当时做的是情侣款,一个提前送给了你,另一个,想在毕业舞会时,用来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