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您日复一日地找先生,一轮又一轮地执笔,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地辗转,您可有哪怕一天,对自己当初所思所为后悔过?后悔当初本就不应该做抉择?”
像故意作对似的,一枝今日字字句句都在百城的雷点上蹦迪。
百城的怒气已然耗尽,愤懑、羞愧、自责……千百种情绪萦在唇边,终是无话可说。
而令他诧异的是——三九的脸,也一并在脑海中浮现。
百城愣神之际,指尖一滑,硬币坠落。
一枝眼疾手快,接住硬币。
原本不断发出鸣声的硬币,在滑入一枝手中后,仿佛寻到了避风港,不再有任何响动。
一枝将硬币握紧,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金属镍的表面。
他从未如此坚定过:“想要得到硬币的正面,就必须连同反面一起,收下整枚硬币。”
这是一个想明白会很解脱,但仍然需要用整个仙生来体会的道理。
“硬币两面,”百城重复着,继而低低地笑了,“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愈发响亮,撞在结界周围,荡出回音。那种笑,竟然有些许的怅然和……绝望。
就在此刻,一枝能清楚地看到,结界边缝化为实质,扭曲变形,仿佛即将裂开罅隙,连气流的呼啸声都变得嘶哑。
忽而有滴答之声,一枝垂眸,看到地板上的晶莹。
是泪。
笑了片刻,百城擦掉眼中的泪水,恢复成为那个立风雨安如山的掌事神君,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枝的幻觉。
“小毛笔,”他改了口,隐约带了点鼻音,“我可以救小易,也可以放你回人间。”
原本横亘在脑中的“内存”,就这样轻易被百城一席话,进行了“磁盘碎片整理”。一枝不由诧异:“主君的意思是?”
“硬币两面,你全都要。”百城道,“你方才可说过这话?”
一枝的表情有瞬间的欣喜:“愿意,小毛笔愿意的。”
百城:“先别着急开心,我有一个条件,你且听完再回答。”
凭直觉来说,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事已至此,一枝哪怕如鲠在喉,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答应。”
百城:“你都不问一下?”
易念成是救定了,更何况,自己从来不做选择题。
思及此,一枝释然地笑了笑,摇头。
“当初你只是枝湘妃竹狼毫,是我助你化形,予你灵识灵术。”百城悠悠道,“千年已过,如今也是物归原主的日子了。你也回归原身罢!”
反应了几秒,一枝才明白过来百城意欲何为,神情愣怔,又被微微抖动的眼角出卖。
百城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要我救小易,那就还给我。”
“将一切,都还给我。”他的嗓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
一枝却凛然——主君,好像,变了。
变得乖戾、疯狂,不讲道理。
“秋毫上仙,你可愿意?”百城负手,步步紧逼,紧出了些穷追猛打的意味。
在易图打工时,一枝听同事说过一句互联网行业的真理,叫做“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原来所有的施舍都必须看到回报,慷慨并不意味着情谊或者善良。
一枝迅速理清了其中逻辑:
百城的条件是“还”,拿走灵识、灵术、灵力。
而“还”的代价,虽然不至于像自己施以归灵术那样,可能“灰飞烟灭”;但回归原身,意味着他会重新变回那个不能言、不能动的毛笔。
灵术同灵识关系紧密,类似水源与溪流,若施术者的灵识不稳,灵术也会受到影响。
百城因为受刺激而有所失态,御术弱了下去,结界边际的气流逐渐变小,如呜咽低语,婉转哀戚。
易念成仿佛听到了这声呜咽,原本静止的脸上,嘴唇动了动,眼珠也亮了,其中蕴着两簇暗火。
一枝和他有心灵感应似的扭头去看,这瞬间,他无比肯定自己的直觉——易念成似乎听到了刚才的一切。
易念成有话要说。
阿成一定是想阻止自己的吧?
心口部位又砰砰狂跳起来,像是有一根痛神经,如藤蔓般摇曳着缠绕到眼中,就连视线也跟着摇晃。
目光中的易念成,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主君,我愿意。”他听见了自己和易念成的呼吸交融汇合,“请您动手。”
他却很庆幸易念成此时什么都说不出。
“请您,动手!”一枝脊背挺直。
奇怪,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出现了无数个易念成的影子,微笑的,蹙眉的,亲吻自己的,流着泪与自己相拥的。
就像绚烂的万花筒,又好像日思夜想的爱人滑进梦中。
一枝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想要牢牢握紧这个瞬间。
如果没有未来,不如将曾经拥有的一切,织成一场好梦。
梦境中的易念成,很快被另一种幻像所打散。
易念成双目骤然失焦,在一枝即将拥住他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又恢复了木偶的神态。
这么一动作,一枝的手扑了个空,却撩开了易念成的t恤。
原本应当是心脏跳动的位置,黑黢黢的一片,约摸拳头大小,什么都没有。
易念成的胸口,破了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