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当楚希声乘坐的官船缓缓离岸,天凌郡码头上的武修还是迟迟不肯散去。
他们各自三五一群,议论不休。
有人意犹未尽,有人悔之莫及,有人痛恨交加,有人感慨不已,还有人大声争执,吵到面红耳赤。
“——我吴州就没人了吗?让一个外地人在我们的地盘撒野!”
“还真没有人了,在八品上的阶位,甄念与柏广达是最强的两个少年刀客。青云榜的前十位都是七品,年纪也大了一轮,他们下场就有点说不过去。”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堂堂吴州,竟被一个东州来的杂碎压住了!”
“这就是神秀十杰刀!人家天机阁排定神秀十杰,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只好奇,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回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刀拔刀式,无非是刀速快了一点。甄念明明已经拉开了距离,为何就没有挥刀封挡?看起来简直就是故意输的。”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刚才台上好几位五品武修在场,他们都没说什么。何况甄念是什么人,家中资财巨万,怎么可能故意输给楚希声?”
“我刚才在擂台下,亲耳听到铁剑帮的帮主说好一招白马非马,少年英雄,秀江后浪推前浪。”
五行神刀庄正德则定立在石台上,背负着手看着那艘远去的官船。
他听着台下的争论声,暗暗苦笑不已。
这一次,他们吴州武林,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就在此时,一位气质儒雅的青衫老者,来到了石台上。
“庄兄,我想知道刚才楚希声那一刀是怎么回事?我方才隔得太远,没看清楚。”
庄正德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正是他们吴州的论武楼主。
他微微一笑:“他的刀中融入了一丝天道之韵,白马非马,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惑人感观,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长刀方位,也没法判断他用的是什么招法。”
“白马非马?”青衫老者一声沉吟,脸色严肃:“如此说来,此子的刀,是非常的棘手?”
庄正德浓眉微扬:“当然棘手,关键他用的还是追风刀!此子的刀速,已经冠绝同阶。在八品阶位,我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够挡住他这一刀。”
青衫老者眉头已经揍成了一个‘川’字。
他只凭想象,就知道这一刀是何等的可怕。
楚希声的快刀,本身就快到追风逐电的地步。
不意此子在快刀之外,又融入天道之韵,让人摸不着具体方位。
楚希声的对手,哪怕手速能勉强跟上,也不知该如何防御。
青衫老者皱着眉头:“那么以庄兄看来,这个楚希声的实力,是否有资格入选神秀十杰?”
他身为吴州论武楼主,也有不俗的眼力。
可青衫老者终究没有近距离看楚希声的刀,所以还得咨询庄正德的意见。
“我不知道。”
庄正德摇着头:“他的白马非马不是没有弱点,他要将那天刀之韵融入刀招,消耗的真元堪称海量。此子的修为尚弱,只有八品上的元功。哪怕他的血脉天赋再怎么强大,估计也斩不出十刀白马非马。
只要拖到他真元耗尽,就有胜算。不过八品阶位,无人有此能耐。唯独河洛二州与京城的那几位,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入了七品,倒是有压制他的可能。”
那几人中最出色的,修为已进入七品上。
他们年纪与楚希声相当,甚至还更小一些,是真正的同辈中人。
庄正德随后语音一转:“不过不管如何,这次你们论武楼都要被人笑话。此子如此英杰,居然只被你们论武楼排到了东州青云榜的二十九位。这究竟是东州的武道水准太高?还是东州论武楼瞎了眼,不识英雄?”
连带着他们吴州武林也落人笑柄。
以后别人提起今日之战,只会说吴州青云十四,败给东州青云二十九。
青衫老者尴尬的一笑,同时略觉头疼。
这自然是东州论武楼瞎了眼。
这楚希声如此实力,别说是在东州,哪怕在河洛与京城,也是有资格进入前十的。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论武楼又不是全知全能,偶尔出现疏漏,再正常不过了。
问题是这次天机阁,将楚希声排到了‘神秀十杰刀’之列。
这与论武楼排定的青云榜名次,差了不知多少个排位。
神秀十杰刀都是可以进入青云总榜的少年英杰。
而东州青云榜第二十九位的上面,还有天下三十八州,三十八个分榜,上千位青云天骄。
这就难免引发关注,世人一定会拿《天机武谱》与《论武神机》比较,想要知道二者间哪一家的评判更准确。
青衫老者现在也只能期冀,京城以‘疯刀’王命为首的那几位,能够压住楚希声的风头。
而此时在官船上,左青云已经让人摆了一桌酒席,给楚希声庆功。
他刚才托楚希声的福,赢了三万多两,不能不有所表示。
恰值晚宴时分,左青云让码头上最好的酒楼,用最快的时间,整治了一桌最好的席面。
度云来则一边夹菜,一边与楚希声说话:“小楚你的那招白马非马,委实让人惊艳。可惜度某非无相神宗门人,否则我定要学到手不可。”
度云来语中饱含遗憾。
‘白马非马’的天道之韵,其实与他的白云剑非常契合。如能习得此招,他的战力会有极大提升。
不过这是无相神宗的秘传,度云来只能望而兴叹。
左青云则殷勤的给楚希声递了一杯酒:“刚才确实让人眼界大开,所谓的吴州青云十二,竟非是希声你一合之敌。不过这白马非马,莫非就是希声你所说的,最强的一刀?”
“非也!”楚希声微笑摇头。
他接过酒杯,神色高深莫测:“至今以来,还无人见过我最快的刀,最强的刀。”
——被人重伤之后才是。
不过这就没必要道之于口了,装逼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在场的度云来,左天路,计钱钱与司空馨四人不由互视了一眼,眸中都掠过了一抹好奇。
※※※※
八日之后,京城天机阁的窟洞群内。
胡侃与胡来兄弟二人,并肩行走于深邃的窟道中。
他们沿途撞见了不少同僚,都在笑呵呵的与他们打着招呼。许多天机阁的前辈,神色也都蔼然可亲。
“这不是大胡与小胡吗?神秀十杰的那桩事干得不错,这次是狠狠踩了论武楼颜面。”
“二胡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天傍晚,楚希声在肥州击败青云榜第九位的龙小云,又是一刀制胜。这个小家伙,了得啊!”
“自楚希声进入运河之后,九天以来,已经连败二十七人!压制吴州,宁州,鼎州,肥州,竟然至今为止,都没有一人是他一合之敌!唯一一个撑过六招的鼎州都元,已经年过十七,七品下的修为,也亏他有脸去挑战?”
“你二人眼光不错啊!我本以为楚希声北上京师,这次我们天机阁怕是难免丢人现眼。结果却是此子一人一刀,横扫四州。以此子的战绩,已经足以与河洛二州那些少年英杰相提并论。”
“东州论武楼真是瞎了眼,楚希声这样的人物,居然只被排到了二十九位!”
“小伙子有前途!论武楼近年仗着他们分布天下的众多分楼,在地方造谣我们天机武谱的榜单不实,偏差极大,甚至说我天机阁抄袭他们论武楼,可现在如何?”
“说来论武楼是越来越不行了,人浮于事,内斗不绝,要说榜单精准,还是得看我天机武谱。不过令老夫高兴的,还是我们天机阁后继有人。”
这是胡侃与胡来他们两人加入天机阁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待遇,有点受宠若惊。
当二人来到‘东坊’所在的洞窟,他们的上司东坊坊主,居然也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这次你们推荐的人选很不错,以后当再接再厉。我们天机阁排榜,就得有一双从砂砾中寻得真金的慧眼。”
他摇着头,啧啧感慨:“我当初看楚希声的文档,就觉东州论武楼远远低估了他,却没想到他们会低估到这种程度。此子的刀法追风逐电,足可与那些北地少年争锋。
犹记得七日之前,我坐在这里,神色不属,坐立都不能安。直到得知楚希声击败柏广达与甄念,刀压吴州,才知道是我们还是小看了他。”
这位儒雅秀士说到后面几句,语中略含自嘲。
胡侃也记得数日前,东坊坊主听说楚希声北上京城时,那黑沉黑沉的脸色。
不过哪怕是坊主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责怪过他们兄弟。
他面色恭敬,含着歉意一礼:“今次是我兄弟二人孟浪,牵累馆主,让您担心受累了。”
东坊坊主则神色大度的将袍袖一拂:“此事本来就是我同意的。事发突然,此子护友进京一事,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怎能怨你们兄弟?不过,他能否守住神秀十杰,还是得此子入京之后,能否赢过那三人——”
胡侃与胡来闻言,都面色凝重。
——铁修罗司黄泉,神燕刀李秀长,疯刀王命,可不是南方诸州的所谓青云天骄可比。
未来这三人,都必定是青云总榜前三十的超天骄!
这三位都已是七品修为,且其中的每一个,都能做到横扫四州,
东坊坊主不知这两人是在为朋友担忧,他一声轻笑:“没必要过于担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损我天机阁的声誉。正如你们所说的,楚希声修行时间极短,还不到一年,此子潜力可期。”
言下之意,楚希声即便败了,他们还可拿天赋与潜力说事。
天机阁排定的‘神秀十杰刀’,它是非常公允的。
评定‘神秀十杰’的主要依据,不就是潜力?
也就在此时,东坊的东角传出了一声惊呼。
“——鹤林郡飞鸽传信,楚希声乘坐的官船已进入河州地界,于河州边境,击败河州青云榜第三十六位的费立人!这是第二十八人了。”
“还是一刀制胜!这可是河州的三十六!相当于其他分榜的前十了。”
“有意思,以我之见,只怕他先前的那些对手,还未能逼出楚希声的全力。你们可知,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叫他楚一刀?无论什么样的对手,都是一刀解决,从无例外。”
“真期待啊,此子与神燕刀李秀长,疯刀王命,铁修罗司黄泉三人相较,胜负谁属?”
胡侃与胡来心神一振,彼此对视了一眼。
楚希声入京一事,此时已经成为河洛一带武林,最火热的几桩事之一!
京城之内几乎所有的赌馆,都为几人之间的胜负开出了赌盘。
河洛不知多少武修都在期待着楚希声乘坐的那艘船,进入河州地界——
他们天机阁内也同样如此,从上到下都在关注着楚希声的行程。
“来得好!”
东坊坊主目光一凝,他随后又含着歉意的看向胡家兄弟:“这次我们天机阁,会安排专人全程跟梢楚希声的行踪,观察他的刀法,天赋与战力。
这本该是你们兄弟两人的差事,不过介于楚希声身边有着极大风险,阁里还是另外安排了人手,你们兄弟不要多想。”
胡侃肯定不会多想。
他知道楚希声与左家父子,目前还被那位大理寺少卿盯着。
何况京城的诸多赌馆,为楚希声开出的赌局,也使得楚希声身边,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们两人仅仅九品上的修为,贸然卷入进去,可能会粉身碎骨。
※※※※
与此同时,新任东州论武楼主王朝阳的心情,却不是那么美妙了。
他低头看着桌案上堆积的十几张信符,脸色难看的像是恶鬼。
——三月初一暮,楚希声于天凌郡击败吴州青云榜第十四位柏广达,吴州青云榜第十二位甄念,二人皆非楚希声一合之敌。
——三月初二晨,楚希声于上林郡击败吴州青云榜第十一位魏铭。魏铭年龄十五,修为八品上,此人虽主修剑法,却意欲为吴州讨回颜面,连夜策骑疾奔一千二百里,追上楚希声乘坐的官船,却一合而败。
——三月初三晨,楚希声入宁州境内,于宁州边境连败七位青云天骄。自宁州青云榜第十二位庄莱以下,无人能撑过楚希声一刀。
——三月初六午,楚希声船入鼎州,击败鼎州青云榜第十三位董正言。
——三月初七,楚希声六刀击败鼎州青云榜第九位寒风刀都元。
——三月初八,楚希声于肥州击败青云榜第九位龙小云,同样仅用一刀。
这都是从京城那边递送过来的消息,却仿佛一记记响亮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王朝阳其实没有特意关注此事。
然而京城的论武总楼,却在四天前,指名道姓的将这些消息,送到他王朝阳手里。
王朝阳心知肚明,这是总楼对他表达不满。
这令他的心情糟糕至极,最近几天都无心于公务。
他才主持东州论武楼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
“楼主!”
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谢真卿随后推门而入。
她进门之后,就注意到王朝阳桌案上的那些信符。
谢真卿眉梢一扬,强捺住了心里的幸灾乐祸,故作平静道:“楼主是在为楚希声之事心忧?说来他那二十九位的排名确是低了。”
如果此人听她之言,将楚希声列入前二十,东州论武楼不会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王朝阳面无表情,将这些信符都扫入到桌案一角:“谢馆主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是关于西山之战,那两位半妖高手,我这边已有头绪了。”
谢真卿面色凝然道:“从西山贼匪对这两人的描述来看,他们极可能是‘赤龙’一脉的半妖。”
“赤龙?”
王朝阳眼神一凛,从桌案上坐了起来:“是千年前传说,‘得赤龙者得天下’的赤龙?此言果真?”
千年之前,天下大乱。
据说大宁太祖俘获赤龙,强夺赤龙龙脉,从而夺取了天下。
自朝廷定鼎以来,一直都在寻找新的‘赤龙’,用于稳固龙脉,延续国祚。千年以来,他们也仅仅只寻到了三条一二品修为的赤龙。
这两个赤龙一脉的半妖,当然没资格入太祖墓。
他们的血液驳杂不纯,没法强化龙脉。
不过这两人身后,很可能藏着一头强大的赤龙。
还有西山堂与楚家兄妹,与赤龙一脉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都身高一丈,身上有着赤红色鳞片,力量极大。他们的背后还有火焰纹路。”
谢真卿淡然答道:“下官估测这两人是赤龙一脉半妖的可能性,超过了六成。”
王朝阳不由眯起了眼,眼中含着一抹兴奋之意:“速将此事传递给锦衣卫,让他们想办法打探这两人的身份!”
“下官明白!这就转告曹轩。”
谢真卿面色肃然:“还有一事,最近外面都在为楚希声一事议论,说我论武楼有眼无珠。下官以为,我们最好是做些准备,在本月中旬为楚希声做一期特刊,提升此人在青云榜的排位,以平复众议。恰好民间武修对楚希声入京一事多有关注,我预计特刊的销量会很不错。”
其实外面更难听的话都有,谢真卿不便说而已。
王朝阳的神色,却冷淡了下来:“为一个八品武修加特刊?简直荒唐。谢馆主,为人做事,需有静气,我等编订榜单,怎能人云亦云?外面的人议论,就让他们议论便是。你需知至今以来,楚希声虽连获二十八胜,可此子胜的只是一些可能无缘总榜的青云天骄。
此子护送左家父子进京,未必就能全身而退,即便他能安然返回,也有铁修罗司黄泉,神燕刀李秀长与疯刀王命这三个对手。且等他守住了神秀十杰,从京城安然返回,我们再给他加一期特刊不迟。”
谢真卿闻言哂然一笑。
她知道这位,其实是碍着脸面,死撑着不肯认错。
谢真卿也认为楚希声输的可能性极大。
可即便楚希声输了又如何?人家‘天机阁’已经有了足够的转圜余地。
以楚希声的刀法与天赋,完全可在半年内进入青云总榜。
不过这意见她已提了,王朝阳不肯听,那就是王朝阳的事情。
上面的人要怪罪,责任也不在她。
所以谢真卿也不做任何争辩,她干脆利落的拱了拱手,走出了这间公务房。
王朝阳则端坐原地,陷入凝思。
半晌之后,他哂然一笑,开始动手整理那些信符。
楚希声的刀法,确实很强,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可此子难道还能击败那三位超天骄,横扫河洛,盖压京师不成?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