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铭摇了摇头:“不是的。”
“不是什么?”阿宣不明白。
阿铭眼里仍是无波无澜,甚至有几分悲悯的情绪,这让阿宣有些挫败。
可是他的话却如猝不及防射来的利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角度让阿宣情绪崩塌,她听见阿铭对她说:“你不是快乐的”。
阿宣被这句话惊到,她想不到阿铭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完美掩饰会被一眼戳破,她像个忽然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狼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被戳穿的第一秒就作出应激的反驳,“你又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自以为是挺让人讨厌的,我快不快乐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定论,我要什么有什么,我当然快乐。”
阿铭定定看着她,阿宣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捍卫自己快乐的权利,但阿铭却巧妙地从看似坚固的堡垒中,发现微小的裂痕。
“是,我那天看见你,你一直在笑”
“我都说了,我真的很开心!”
“不是的,你的嘴角在笑,但你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阿铭丝毫不乱,他有十足把握从这微小的裂缝入手,让她伪装的外壳脱落,“你要知道,快乐流露的精髓在于眼睛,而不是嘴巴”。
阿宣说不出话来,她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能说会道,面对别人可以有一百种说话的方式和反驳的技巧,但在阿铭身上却全然失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说不过他,还是压根就是,不想说过他。
把自己放低在别人面前,这远远超出阿宣的安全意识范围,可意外的,她在阿铭面前,却并不惧怕风险,她心甘情愿败下阵来,自嘲地笑笑:“你说的对,我那天,心情不好。”
阿铭不动声色看了看周围,客人都在屋里,外面除了他俩,并无其他外人,他尝试着问:“那你愿意聊聊吗?” 阿铭伸手碰了碰耳朵,“如果你相信我是个好的听众,可以把烦心事讲一讲”。
阿宣沉默地咽下一口糖水,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心事对阿铭剖白,阿铭下意识的敲击着桌面:“有些东西一直放在心里,会腐烂发酵,痛苦就会反复沸腾,不如说出来,把坏东西都发泄掉,伤口才能慢慢结痂恢复。”
阿宣好奇:“那你有心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解决的吗?” 阿铭点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我的坏情绪会很快排解,我甚至不需要发泄”。“怎么可能?是人都会有坏情绪” “我也一样有,只是我可以调整过来,我就是个自动净化器”。
阿宣诧异地看着他,分辨不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阿铭表情淡定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她想起自己对他失灵了的感知,她猜不透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有怎样强大的内核,以至于像一座巍峨高山,很难接近,也不可转移。
阿宣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座高山让她感到安心,她愿意对他诉说自己的心事。
“那天我接到我父亲的来信和礼物……”,阿铭认真看着阿宣,鼓励她慢慢说下去,阿宣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整理出这几天的思绪来。“他在我小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这个早早出轨、情绪阴晴不定的男人,是我生物学上无可否认的唯一的父亲,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又痛苦又愤怒。上学的时候,圣诞节那天,我舍友的爸爸们约好一起扮圣诞老人到宿舍里给女儿过节,虽然我的舍友们嘴上说着爸爸这样到学校来好滑稽丢脸,但实际上感动得抱着爸爸送的礼物不肯撒手。”
“我难道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甚至连这个嫌爸爸扮圣诞老人丢脸的机会都没有,他早早就离开了我,这么多年就像没有我这个女儿一样,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当他是死了。”
“可他凭什么又来打扰我的生活,我难道是他想丢掉就丢掉,想捡起来就捡起来的吗?”阿宣从没对别人说过家里的事,她总觉得这像一块不光彩的、油汪汪的抹布,在她人生里展现出异样的难堪。
“没有人的人生会是一帆风顺,你至少有一个伟大的爱你的妈妈,她给了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可以年纪轻轻就见过国外的世面,可以天天泡吧唱歌,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为生计发愁”阿铭很认真地看着她:“你说你羡慕别人有扮圣诞老人的爸爸,那我也一样,我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好的妈妈”。
“难道你没有妈妈了?”话一出口,阿宣就懊恼自己嘴巴比脑袋快,至少应该问得委婉一些,阿铭却不在意的样子摇摇头:“是啊,我妈妈早跟人跑了”。
“也是出轨吗?” “何止呢,她把我们家所有的钱都卷走了,跟着情夫跑去大陆,我爸跪下来求她,她也不回头。”
阿铭的语气平稳,甚至听不出情绪波动,阿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冒出一句:“我们还算是难兄难弟”,阿铭很轻地笑了一声,“可我的家都毁了,我爸沉迷赌博喝酒,差点把命丢了,我小时候希望自己能把大学读完,但事实上,我连初中都没念几天就辍学了”
阿宣第一次听到阿铭的家事,她从前只从阿龙那里听了些二三语,阿龙说阿铭小时候就成绩很好,刻苦好学,连学校里对她们横眉冷对的女魔头也对阿铭青眼有加,可是后来他家出了点事,阿铭就再没读书了。原来是这样的事……阿宣心有戚戚,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一样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你会恨她吗?恨她抛下你,毁了你的生活。” “恨?”阿宣似乎听见阿铭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听错,很快消散在风里。
“都过去了,恨有什么用呢?我的人生已经如此,我不会再有一个健全的家,也不会再有机会,在十八岁那年拿到一张录取通知书了。”阿铭的语气平淡,似乎是轻轻松松把巨大的裂口和遗憾一笔带过,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经过无数痛哭的夜晚,再在清晨把脸洗干净,若无其事地骑着单车,穿过蜿蜒曲折的小街。
“你说的是实话吗?我很难相信你无怨无恨。”
“当然,为什么要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不相关的人,对她而言毫无影响,却会让我在痛苦里被反复凌迟。”
阿宣听着他的话,愈发感到委屈起来,她真的不明白阿铭,读不懂阿铭,怎么有人能这样把苦痛囫囵吞下,不显不露,像孤独沉默的远山。
“可我没办法谅解,”阿宣感到眼眶发酸发热,眼泪又要蔓延上来,“迟来的温情,迟来的爱意,迟来的道歉,迟来的一切都不作数。在我渴望他的别的父亲一样,在圣诞节出现给我惊喜、在生日会拉着我的手逛游乐园、家长会坐在我的位置上翻看我的作业的时候他缺席了,那之后到来的所有,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再需要了。”
阿宣说的平静,眼泪却毫不克制地流下来,她从不喜欢和别人剖白这些,她觉得把伤口撕开会十分痛苦,可如今她变得透明,把一切晾晒在阿铭的目光底下毫不遮掩,在汩汩流淌的血液中,她却感受到放空的痛快,把一切摧毁,把一切抚平,阿铭即使什么也不用说,他存在的本身,就能够吸收掉她奔流溃决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