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迁文见她疲色难掩, 裙摆上还有一路行来的尘土, 就道:“既是这样,那你……
他话未说完, 窦氏忽然咳嗽起来, 老人一咳起来总是惊天动地, 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肝都呕出来,以示子孙的不孝。
何青圆扶着床沿站起来, 替窦氏拿枕头垫高后背, 摸到她背上骨头分明,皮肉稀烂松垮好似是穿了一件太宽松的衫子, 骨架都在皮肉里滚动着。
何青圆无声叹息,窦氏的确又更加苍老了。
何青圆端茶倒水供她清喉漱口,何迁文束手在边上看着, 只觉得何青圆侍奉得很好,不由得松一口气。
见窦氏喘息平缓了些, 何迁文略挽一挽袖子,觉得自己也要表现一番,日后说起来,好歹也算是在老母亲床前侍奉过汤药了。
“爹爹。”何青圆起身让位置给他,两条腿都在发麻发颤,饥肠辘辘,实在不想熬受这种不必要苦楚,“我先去换身衣裳。”
何迁文没多想就点了点头,只见窦氏目光一斜,杨妈妈就道:“姑娘,这屋里还收着您的衣裳呢。”
“我长了些斤两,怕是穿着不舒服。”何青圆说的也是实话。
“怎么吃得如此肥圆?”半点不似从前精雕细琢的那片影了。
这一开口,何青圆便知窦氏离死还有些时间,刻薄话语无比熟悉,但其实于窦氏而言,当她终于肯对何青圆说话的时候,恰恰说明她正将仁慈宽恕施舍给何青圆。
那时候,只要窦氏肯与何青圆说话了,那么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何青圆都会感恩戴德地遵从。
眼下则有些不一样了,何青圆受不住了,她着实缓了缓,才道:“爹娘嫁妆丰厚,公爹也大方,手头宽裕,吃喝就畅快了。”
“痴肥圆敦,这般模样。”窦氏故作嫌恶地道。
杨妈妈在旁帮腔,道:“姑娘还是在咱们院里吃些素,净净肠胃才好。嫁了人可不是一了百了的事,也要爱护容颜身段,才得郎君长久喜爱。”
何迁文似乎也觉得窦氏说得太重,悻悻笑了笑,恭敬地喂过去一勺药,道:“嫁了人是该胖些的,若是太瘦,丢了将军府的脸面反倒不美。”
何青圆看着他弓着腰背给窦氏喂药的样子,想着这也算何迁文头一回替她说话了。
窦氏抿着唇,何迁文捏着药勺僵持了一回,把药给倒了回来,自说自话,“老小孩老小孩,母亲也怕苦。”
这其实有些出乎何青圆意料,窦氏亦没有多少好脸色给何迁文,不过何迁文不是何青圆,不至于那样委屈自己。
何青圆离开这间闭塞屋子后,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回来。
何迁文一时间没择到由头好离开,母子二人久久未见,做儿子的没什么好说,做母亲的倒有一大堆想问。
只是碍于体弱气短,大部分时候由杨妈妈开口问,偶尔听杨妈妈说不到点子上,窦氏才放下掩口的帕子,补上一两句。
“你说阿圆的夫君打战去了?”
“是,他生得英武,朝中又缺人手,上官举荐他去的。”何迁文打心眼底觉得祝山威这几个子嗣里头,祝云来是最能继承衣钵的。
窦氏思量了一会,道:“那也好,就留阿圆在我这多住些时日,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还能活多久,死了也不烦你们相送,有她就够了。”
何迁文张了张口,显得有些为难,何青圆毕竟嫁做他人妇,万一战事顺利,祝云来早早回来向他讨人怎么办?
“怎么会呢?娘,我瞧着您精神头也足,想来是冬日里寒气重,一开春就好了,后日就喝孙媳妇茶了,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千万别多想。”
窦氏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敢喝陈氏递过来的茶,本就没有多少命数好活了!”
“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何迁文不好接。
“你二儿子本来就昏头昏脑,像个白面袋子一样软趴趴站不起来,再个厉害的来,这家还当得住吗?要叫女子骑到头上了!”
窦氏说了这一长句,喘得有些厉害,何迁文什么都不敢回嘴了。
但他其实做的就是这个打算,何霆礼虽说平庸了些,但也不至于糊涂软弱,配上一个爽利能掌事的陈敏如,他还是能挑起一房的,更何况九溪是条清灵小溪,又不是大江大河。
等何青圆过来的时候,何迁文着实松了口气,本想质问她怎么这样迟,可这话又好像在埋怨她让自己服侍窦氏过久了,可窦氏是他的亲娘啊!
何迁文瞧了她一眼,道:“快进去吧。杨妈妈把你的被褥都铺好了。”
“还是睡在祖母脚边吗?”何青圆原本都与何迁文擦身而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一瞬也忍不住了,出声问。
何迁文步伐匆匆,已经走到亭中的,隐约听见这一句,拧眉回头看她,道:“你从小不都这么睡吗?还说要给祖母暖脚的。”
窦氏的床非常大,纵使一横一竖的睡着,也还有辗转的余地,并不是脸贴脚,但谁会喜欢睡床尾呢?
何青圆走进去的时候,屋里的油灯已经熄得只有两盏了。
窦氏正在屏风后擦洗身子,可就连那股子水汽都透着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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