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微臣斗胆,”他继续道,“如今无嫡,则先看长,然寿王有瑕,不足以服众,唯以贤论。”
现在?实际上的皇长子是三皇子寿王,当年也最得?天元帝宠爱。
奈何他早年耐不住躁动,昏了头,竟掺和到?官盐一案中去?,还顺道拉了四、五两位皇子下?水,此乃大瑕,故而如今朝中支持者寥寥无几。
倒是四、五两位皇子,当时还算年幼无知,也没有直接参与,不算什么。
说得?不好听一点,就?目前?的形势来看,立谁为太子都没差。
秦放鹤揣度天元帝的心思?,估计也是有点看不上这几个?成年的儿?子。
不然但凡有个?出类拔萃特别偏爱的,早就?主动立了,何必等到?隋青竹当众来逼?
天元帝再叹,一言不发。
他何尝不知啊!
也就?是这个?小子,敢这么说真话了。
有时天元帝看满朝文武人才辈出,老中青三代济济一堂,汇聚天下?英才,自然满足。
但若以父亲的身份来看,回头再看自家?的:嗯,也还是个?人……难免嫉妒。
若立四皇子,那?将三皇子置于何处?
且他的才能也不过尔尔,等后头那?几个?小的长起来,万一有特别出色的,皇四子不占嫡不占长,若再不够贤能,更显名不正言不顺,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待到?那?时,自己也老了,若依旧清明倒也罢了,尚可主持大局。
若熬不到?……主弱臣强,非盛世之兆。
见天元帝久久不语,秦放鹤也知他为难,索性推心置腹道:“请恕微臣直言,臣本起于草莽,得?遇明主,不胜欢喜,唯鞠躬尽瘁……珠玉在?前?,再难评断。”
一句话:这几位皇子,都不如您多矣!
天元帝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笑了,“废话!”
秦放鹤:“……是”
您还怪自信的咧!
“子归啊,”天元帝背着手,轻叹一声,“朕也是知天命之年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却发现,也不尽然:
他怕老,怕死,怕有朝一日不能亲眼看着宏图伟业实现,怕后继无人,辜负了这片大好河山……
“卢芳枝之流活跃时尚且八十有余,陛下?何惧?”秦放鹤道。
远的不说,内阁那?群老爷子加起来都三百多岁了,多精神呐!
平心而论,他觉得?天元帝应该是长寿之相,而且据董春私下?透露,太医署那?边的脉案一直也都颇平稳,天元帝本人也很注重养生,如无意外?,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所以一干心里有数的老臣还真不大急着立太子。
皇帝还能生嘛,多攒几个?比比看!
若有真龙降世,哪怕到?时候年岁小,留个?靠谱的辅政大臣班子带一带不就?成了?
毕竟当今继位时,也才堪堪弱冠之年呐,不算没有前?例。
现在?就?立太子,那?四皇子也三十了,倘或天元帝再活个?二三十年,届时就?是五、六十岁的太子,未必能熬得?住,只?怕又?生乱象。
所幸天元帝也没真打算逼着秦放鹤说出个?一二三来,那?一句“珠玉在?前?”真是既欣慰又?沮丧,又?随意说了两句之后,便?打发他出宫了。
后头一干内侍捧着一大堆赏赐之物,秦放鹤对带头的拱手道:“劳烦诸位跑一趟,我离京颇久,妻小多仰仗师父师娘照看,理应先去?拜谢,便?不同诸位一道了。”
那?内侍笑道:“百善孝为先,应该的,秦大人先请。”
众人看着秦放鹤上了家?里送来的马,这才往秦家?去?了。
秦放鹤没去?汪家?,直奔董府而来。
于门口?滚鞍落马时,管家?亲自迎上来,笑道:“大爷、三爷都陪着阁老下?棋呢,就?差您了。”
两边都没提前?通气,但汪扶风和庄隐猜到?秦放鹤会来请安、商议,而秦放鹤也猜到?他们会猜到?自己过来,所以都一声不吭来这边碰头。
熟门熟路进到?里间,果然董春正按着两个?弟子棋盘上挨虐,汪扶风皱巴着脸,听见门口?的动静活像见了救星,直接丢开棋子,“呦,钦差大人回来了。”
董春哼了声,到?底没同他计较。
秦放鹤整理下?衣裳,依次给三人见礼,先简单说了二师伯苗瑞那?边的情况,再说此次南下?所得?,最后又?说起今日天元帝的问话。
“谁人当得?太子之位?”一出,连董春的呼吸都放缓了。
而听到?秦放鹤公然说什么“珠玉在?前?,再难评判”,汪扶风忍不住喝道:“大胆!”
你小子南下?一趟,越发包天了,几位殿下?再不济,也是龙子,岂是你可以任意评判的?
秦放鹤熟练地低头挨训,对这种久违的感觉又?爱又?恨。
啊,就?是这个?味儿?,有长辈替我操心、收拾烂摊子的味儿?!
训完了,再听秦放鹤说天元帝回复“废话”时,又?整齐地陷入了沉默。
董春:“……”
汪扶风:“……”
庄隐:“……”
泱泱大国之君,自信点儿?应该的!
汪扶风就?发现,每次这个?弟子跟天元帝君臣独处时,对话往往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结尾,哪怕过程险而又?险,但最后都会有惊无险。
“你这一趟也辛苦了,”还是董春见过世面,率先回神,难得?当众表示了疼爱,“看着也瘦了,回家?歇息吧。陛下?可曾给假?”
“陛下?说中秋将至,给了我一个?月的假。”秦放鹤道。
今天都八月十二了,但凡路上耽搁几天,他又?得?跟金晖一起过中秋!多膈应啊。
“陛下?说了叫你去?哪里么?”汪扶风问道。
“没有,”秦放鹤摇头,迟疑片刻,又?不大确定地说,“我离京许久,期间发生的许多事也不清楚,倒不好妄自揣测,不过总觉得?陛下?似乎不太想让我离开翰林院。”
“这也难免。”庄隐笑笑,“你以一己之力折腾出两个?烂摊子还没完呢,去?了别的衙门,自然不如翰林院召见便?利,也太扎眼了些。”
若他升往别处,金晖也不能留,可偏偏这一届新科进士们没有特别锐利出色的,没人带的话,天元帝用起来也不顺手。
但若天元帝果然有心培养这小子,不去?六部?轮值也不大可能。
单看他老人家?如何取舍。
秦放鹤笑笑,“您说得?对。”
“那?些你先不要管,安心休养便?是。”董春道,“天色不早了,去?吧。”
“是。”秦放鹤行礼告退。
汪扶风也站起来,“师父,我跟着小子一起走吧。”
董春嗯了声,轻描淡写道:“这棋局我记下?了。”
言外?之意,别想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继续下?!
汪扶风:“……是。”
苦也!
师徒俩离了董府,秦放鹤又?顺道去?汪家?见了师娘姜夫人和师兄汪淙,自有一番寒暄不提。
众人也知他急着回去?与家?人团圆,并未苦留,只?看了,知道平安无恙也就?放心了。
说来也怪,方才同师门众人说正事时,也不觉得?怎样,此刻从汪家?大门出来的瞬间,秦放鹤突然很想家?。
非常非常想。
于是他甚至来不及等随从跟上,脚底生风一般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瞬间化为夜幕下?的一缕轻烟,狂奔而去?。
在?金鱼港的一年多,秦放鹤无数次梦见家?,梦见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根草,都烂熟于心。
而当他真正穿梭其间时,这种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充斥着鼻腔的京城的空气的味道,瞬间便?安抚了腔子里那?颗思?乡之心。
惊喜是不存在?的,早有管事的在?门外?翘首以盼,老远瞧见便?喜形于色往里喊着报信儿?,“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爹!”
秦放鹤刚到?门口?,一身红衣的阿嫖就?从里面冲出来,一下?子蹦到?他身上,搂着脖子带着哭腔喊:“···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娘都想死你了!”
小孩子们的成长快得?惊人,也才一年多不见,阿嫖就?成了个?大姑娘,挂在?秦放鹤身上,叫他有种梦幻般的喜悦。
“是爹爹的不是。”
一抬头,阿芙那?双沁着水色的眸子也现在?眼前?。
当着众人的面,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秦放鹤抱着阿嫖主动上前?捏了捏她的手,“我回来了,辛苦你了。”
阿芙想笑的,可唇瓣一动,眼里就?滴下?泪来,因分不出手去?擦,忙推推腿边虎头虎脑的小子,“去?。”
两岁多的小子仰头看着抱着自家?姐姐的高大男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扯着嗓子来了句,“你是谁呀?”
“傻子,你爹!”阿嫖大声道。
“爹是啥?”阿姚茫然。
阿芙胡乱抹了泪,闻言失笑,戳戳儿?子的脑瓜,“供你吃,供你穿……”
“那?是娘啊!”阿姚捂着脑门分辩。
娘每月都有俸禄银子的嘛,给我和姐姐吃穿,家?里有没有爹也没啥嘛。
第195章 家人
幼儿的记忆迅速,但是短暂,如果长期不在,遗忘是必然。
阿姚这个症状,非常充分地体现了父母一方角色长期缺失带来的后果:
忘了爹为?何物。
但似乎也从侧面证明,只要?有足够丰富的精神和物质条件,其实缺一个的话……也没什么大影响。
阿芙生怕丈夫跟孩子生分了,“孩子小,混几天?熟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