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太子的人,论名正言顺,论长幼次序,论朝中势力,兰奕臻当时趁着兰奕欢皇位还没坐稳,都尚有一争之力。
但他并没有,就那样痛痛快快的,屈膝臣服了自己的弟弟。
后来,更是自请戍守边关,不结党,不营私,出生入死,从无二话。
总之,这个兄长跟他素来不是一个阵营的人,但识趣、聪明,兰奕欢也一直没有薄待他。
——只是时常看不懂他的性子。
他生辰,兰奕臻回京贺寿,带了满满一大箱子的珍稀药材当作贺礼,全都对他的症,但人来了,礼送了,也不上前说话,只是独自坐在暗处的席位上喝酒。
周围一圈人,硬是没敢往他那边坐的。
兰奕欢眼睁睁瞧着高广盛去传了话,李尚书家那名李小姐粉面含春地捧着酒过去了,依稀听着是在说,“小女对王爷……陛下说……”,但尚未说得几句话,兰奕臻便霍然起身,把李小姐吓了一跳。
他却一言不发,径直朝着御座这边过来了。
李小姐别说敬酒,连思王殿下一片擦肩而过的衣角都没沾着。
“陛下。”兰奕臻说,“臣无意成家,还请陛下不要费心此事了。”
他语气不重,也没什么表情,但兰奕欢隐隐能觉察出来,这位兄长似乎正在生气。
跟李家有仇?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被触痛了?
兰奕欢其实觉得兰奕臻可能因为害怕被自己猜忌,所以才不敢成家留下子嗣,毕竟兰奕臻比他大八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三,府上却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极不正常。
他不大舒服,胸口一阵阵发闷,便往软枕上靠了靠,说道:“皇兄若是对李小姐无意,朕也不勉强。但皇兄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旧形单影只,朕十分挂虑。这样吧,番邦这次新送了几名歌姬入宫——”
兰奕欢本来是想,他如今身体不好,那些歌姬在宫中也只能备受冷落,怪可怜的,还不如给姑娘们找个好归宿,但话还没说完,兰奕臻已霍然抬头,沉声道:“陛下!”
这一声,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沉怒和痛意。
兰奕欢心想,好凶,难道有隐疾。
作为明君,他从善如流,善解人意:“哦,不要就算了,朕留着自赏也是一样。”
兰奕臻道:“你——”
一个字刚刚出口,模糊的几乎让人没听出来他说了什么,但他便很快地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去:“陛下恕罪,是臣失态了。臣已有心上人,虽求之不得,但也毕生不负,请陛下见谅。”
说罢之后,兰奕臻屈膝行礼:“臣告退。”
怪不得先皇在世的时候,总说太子是孤拐性子,冷心冷肝,瞧瞧,想给他找个伴,活像要杀他全家。
其实兰奕欢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多干几件好事罢了。
除此之外,宴会散了席,他还打算去探望一下太后。
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先帝在位时为贵妃之位,育有五皇子兰奕胜、七皇子兰奕欢两子,后来兰奕欢登基,就加封了太后。
虽然兰奕欢从小就能感觉到母妃好像不大喜欢他,他登基之后,因为埋怨他抢了五皇兄的位置,更是没个好脸色。
不过见上一面少一面,所以能见还是见一见。
想着天色已晚,他不欲扰了母亲安眠,就避开宫女太监,自己进了寝宫,打算看上一面就走。
不料进去之后,五皇兄竟还没走,正与母妃低声叙话。
“娘,儿子知道您心疼我,但这事急不来。看皇上那气色,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就再等一等吧,这样,也不至于落个谋逆的名声。”
接着是太后的声音:“欢儿的身子一向都不好,但偏生他这孩子命硬。就说去年那场病,哀家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谁知思王带了个大夫进宫,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回,也说不好啊。”
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失言,低声道:“阿弥陀佛,哀家真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哀家只是替你委屈。”
五皇子沉默了一会,说道:“……娘,儿子明白。”
兰奕欢站在那里听了会,轻轻把身上的斗篷拢紧了一些。
他想了想,逼紧嗓子,隔窗惊呼道:“天啊,你们真是大逆不道,竟怀有如此狡诈毒辣的心思,我要告诉皇上去!”
里面的两人显然被惊住了,同时闭口不言,片刻,五皇子才沉声低喝道:“谁?!”
兰奕欢飞身而去。
他当年武功精绝,可是实实在在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如今身子不好了,没怎么炫技,但硬提一口气,也能飞檐走壁。
兰奕欢出了太后寝宫,想着太后和五皇子定然少说得吓没了半条命,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偷听那人到底是谁,有没有当真来找他告密。
但偏生,这个人他们不敢搜,这件事他们不敢查。
小时候爱玩的恶作剧,到如今仍然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兰奕欢不禁笑了,笑了一会,他摇了摇头,又忽地把脸埋在了手中,脊背靠上身后暗红色的宫墙。
他歇了好一会,体力才稍微恢复,绕回了侧门外,让等在那里的侍从用软轿抬他回御书房,又吩咐今夜之事谁也不要外传。
高广盛原本已经去了寝宫布置,此时又赶来了御书房,向他禀道:“陛下,方才太后遣人来探望您,还送了亲手做的寿面,老奴说您因着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兰奕欢点了点头,咳嗽几声,说道:“你亲自走一趟,宣思王紧急入宫见朕。”
高广盛走到他身后为他捶背,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陛下,奴才去了,那谁在您身边呢?”
兰奕欢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这奴才,也把自个看的忒重要了,朕还能缺了人伺候不成?谁也不许惊动,不然就阉了你。”
饶是心里难受,已经被阉了二十几年的高广盛还是忍俊不禁,见皇帝还在说笑,他心下也轻松了几分,躬身回道:“是、是,奴才必不愿再挨这第二刀了。”
高广盛走后,兰奕欢才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身,从书架后面的暗格中拿了一份诏书出来。
这本来是准备传位给五皇子的遗诏。
只是在此之前兰奕欢就一直犹豫,觉得自己这位五哥不是能担当大位之人,可他也知道,太后毕生心心念念惦记的,就是此事。
但今日,他不再犹豫了,为君者,不怕心狠手辣,就怕狭隘自私,兰奕胜想夺位,又不敢堂堂正正地跟自己较量,只会跑到母后那里等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死,不是条汉子。
兰奕欢顺手在“皇五子兰奕胜”几个字上画了只王八,将诏书摊至末尾,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哈哈,看见传位给你,高兴吗?可惜是逗你的,你不配,钦此。”
毁了这份旨意,兰奕欢又拿了一份空白诏书,直接照着抄下来,只是名字上,改成了“思王兰奕臻”。
把两份诏书都安置好,他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咳的昏天黑地,等抬起头来,桌面铺的宣纸上已然有几点腥红的血珠晕染开来。
……
兰奕臻听说皇上召见,没问缘由,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赶到了御书房。
明亮的灯火下,他这才看清,皇上的脸色比先前还要苍白,唯有双唇,带着不正常的艳色。
他正持着毛笔,在一张宣纸上作画,纸面上已勾画出了朵朵明艳盛开的红梅。
兰奕臻终于没忍住,道:“陛下若身体不适,便早点歇息吧。”
兰奕欢道:“高广盛,你出去,把门关好。”
高广盛出去之后,他也画完了梅花的最后一笔,端详片刻,轻轻吹干,笑着说道:“这幅遗作乃是朕之心血,便赠予皇兄吧。”
“遗作”二字出口,兰奕臻一震,脱口道:“陛下!”
兰奕欢笑道:“你不要急,这点小玩意算不得什么。”
他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抓住了兰奕臻的手腕,一双美目在灯火下亮的惊人:“二哥,说来,这个位置当初本就该是你的。”
“——朕今天也还给你,你要不要?”
兰奕臻反手抓住他,咬牙道:“不!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兰奕欢奇道:“这是皇位啊,你不要?”
“我不要,我要你活着!”
兰奕欢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
人比人,气死人。
同样是皇兄,看看人家多沉得住气,把为臣为兄的本分尽到了最后。
但不管兰奕臻是真的还是演的,其实他心里有几分宽慰,好歹是有个亲人,还愿意说,想让他活着。
只是一生至此,皇权帝业,锦绣江山,该有的都已经够了,若有来世,他也想过一过平常人的日子,不愿再生帝王家。
兰奕欢诚恳道:“哥,不要也得要,主要是咱家没别人了啊。”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气:“唉,你也没个子嗣,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要是短命死了,往后还得乱,拜托你可得活得长点啊。”
他觉得浑身的体力仿佛在急剧流失,几乎要抓不住兰奕臻的手,想了想又补充说:“善待高广盛,他一直本分谦谨,我死后放他出宫吧。”
神志渐渐模糊,朦胧中,感到有人用力抱着自己,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有些发颤:“你若是死了,我绝不再活,让你的盘算都落空!我是你的兄长,我不接你的位!”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想,这就演过了哈。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何其宝贵,又怎是轻易说不要便不要的。
他眼下应该是被兰奕臻抱着,对方比他大了八岁,却高大结实,手臂有力,委实令人羡慕,偏生这人还要在他跟前显摆。
兰奕欢心中起了点戏弄的心思,提起最后一口气,学着方才李小姐的语气,无比肉麻:“二哥,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其实我对你……我对你……”
兰奕臻颤声道:“你对我什么?”
——咦,这反应,好像跟刚才不大一样?
兰奕欢有些好奇,忍不住想要奋力睁眼,再看一看对方的神情,却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一切疼痛与虚弱都消失了,他的身体久违的轻松,整个人悬浮在了半空中。
他终于死了。
而脚下,匆匆赶来的太医无奈摇头,兰奕臻抱住他那具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躯壳,手臂越收越紧,肩头颤抖着将脸埋在了兰奕欢的身上。
兰奕欢听见他发出沉闷的恸哭声,竟似满是痛苦绝望。
他愕然,忍不住上前拍一拍兄长的肩膀,这时却有一阵风吹过,带着他的身子飘飘荡荡,向着窗外飞去。
最后的视线中,是桌上那支沾了他血迹的朱笔被风骨碌碌吹落,划在兰奕臻的手臂上,蜿蜒如同血痕。
风中飘来一阵空灵的乐声,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在乐声中轻柔地响起:
“兰奕欢,你乃一代明君,有安社稷、补造化之功,现因万民请愿,特赐尔重生之机缘……”
“如今是大雍正平二十七年,你六岁。”
第2章 许我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