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推他”和“把他推倒河水里差点淹死”完全是两个罪名,齐埘也不傻,连忙跪下道:“是,侄儿有错,侄儿以后再不敢对七殿下莽撞了,请娘娘责罚!”
齐贵妃转头对兰奕臻道:“太子殿下,既然这两个孩子都有不对的地方,本宫以为,就罚他们去佛堂里各抄十遍《道德经》,其他参与打斗的各五遍好了。”
兰奕臻淡淡地说道:“方才的情况一直是齐公子在讲,孤还没听见七弟说话。”
齐贵妃心里也正对兰奕欢恼火着,齐家一向与皇后一党不和,今天这事撞在太子手里本就麻烦,兰奕欢还不知道在犯什么倔,明明顺着她的话说一句就过去了,可他偏一声不吭。
这孩子一向听她的话,今天是怎么了!
齐贵妃语气有几分严厉,她按住兰奕欢的肩膀,近乎命令道:“欢儿,本宫平时怎么教你的?埘儿都跪下了,你还杵着干什么?还不快认个错!”
她的手很柔软,压在兰奕欢的肩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反倒让兰奕欢却觉得胸口那种窒闷之意更加明显,有点想吐。
他终于抬起头来。
接触到兰奕欢目光中的情绪,齐贵妃突然有点心悸,手不觉稍稍松开一些:“你……”
只听兰奕欢一字字地说:“是齐埘推了我。”
从方才落水开始,这才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齐贵妃眉头一皱,心下已经不耐烦起来了,正要说话,兰奕欢却“哇”地一声,竟张口喷出了一口血来。
鲜血,无遮无挡地喷了齐贵妃一身。
她骇然睁大眼睛,透过血色,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向后仰倒,真真正正地晕了过去。
第3章 日月如磨蚁
兰奕欢从上辈子死的时候心里就憋着股郁气,一直无处发泄,刚才吐出的那口是淤血,实际上是把堵着的气给通了。
但是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这就是一副惨烈而惊骇的场景了。
——齐贵妃,竟硬生生地把七皇子骂吐了血!老天爷啊!
那血色是隐隐发乌的,溅在齐贵妃的手上和脸侧,衬的她那张娇艳的面容如同鬼魅一般。
齐贵妃眼睁睁地瞧着兰奕欢在自己的面前倒了下去,也不知生死,她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只手捂住胸口,半张开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中,竟是兰奕臻反应最快,他大步走上前去,试了下兰奕欢的呼吸,然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沉声道:“还不去传太医!”
太子这一出声,才让众人如梦方醒,连忙纷纷动了起来。
传太医的,抬轿子的,拿披风的,四下一时乱成一团。
也有会来事的宫人没忘记给齐贵妃搬来一张椅子,齐贵妃被宫女扶着坐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腿都软了,内里那一层的衣服被汗水浸的湿透。
她连身上的血迹都没有擦干,宫女递给她一块帕子,她就死死在手里攥着。
齐贵妃是不喜欢兰奕欢,但再怎么样也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居然被她的几句话说得吐了血,还当着她的面倒下去了,这个震撼实在太过巨大,让她到现在还回不过神来。
“我没说什么啊。”
齐贵妃喃喃地说:“我……本宫,本宫不就是让他认个错吗?”
直到这时,八皇子的生母关丽妃才从稍远一点的宫殿姗姗来迟。
她一路上已经听说了这边的事,见自己的儿子没有大碍,便松了一口气,也有了管别人闲事的心情。
关丽妃道:“齐妃姐姐,不是妹妹多话,可你这娘当的也太疏忽了!七殿下才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吐了血,那指定是身子有什么毛病的,姐姐莫非连这个都不知道?竟然还拿话激他!”
齐贵妃的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恼怒,猛然抬头,冷冷地说:“丽妃,你要真有心,就管好你自己的儿子!要不是他,也没今天的事!”
关丽妃就给了八皇子一巴掌,其实落在身上的手根本没什么力道:“鸿儿,听见了没有?齐妃娘娘说你呢,以后不许到处惹是生非。”
八皇子从刚才看见兰奕欢掉到水里就蔫了,一反找茬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垂头丧气站在旁边,不时朝兰奕欢的方向看一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他才嘟囔道:“是齐埘和我说七……七哥打碎了我的砚台,我才来找他赔的。我也没想让他落水,齐埘推的他……我还想拦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几乎低不可闻,齐埘在旁边听了却是一惊。
他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闹大了,从刚才兰奕欢出事起,齐埘就惴惴不安,此刻生怕八皇子说得多了,让人发现实际上打了八皇子砚台的人其实不是兰奕欢,而是他,那他绝对完蛋了。
好在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这个时候,太医已经给兰奕欢瞧完了病,走过去向太子汇报。
“七殿下暂时没有什么大碍,是心思郁结,急怒之下才会吐血,这口气顺过来,慢慢养一阵子,就会恢复的。只是这段日子里,万不能再受刺激。”
听说兰奕欢没什么大碍,齐贵妃松了口气,几乎在手心里拧断的帕子总算放开了。
可太医说兰奕欢“心思郁结”,别人看她的眼神又让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王太医,你莫不是诊治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他天天玩的比谁都高兴,他有什么可心思郁结的?难道本宫还能暗中苛待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王太医道:“臣不敢,臣只是依据脉象而言。”
“不管七弟的病因是什么,今日发生的意外,是因八弟和七弟之间的冲突而起的。”
兰奕臻终于开口了。
他也不过是个面容上犹带青涩的少年人,但个头高挑,身形挺拔,站在一干女眷和孩子中,愈发显得清隽如竹,别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气质。
“太子殿下……”
兰奕臻语速不变,不紧不慢地说:“齐贵妃、关丽妃教子不严,二位乃是长辈,孤不便干涉,但会遣人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报与皇后知晓,请二位母妃自去找皇后领罚。”
“至于其他人……”他沉吟了一下,“今日之事确为八弟先行挑起,七皇子伴读未能妥善应对,不知劝告护主,每人罚抄五遍《论语》,八皇子及其同伴罚抄十遍《论语》,每人打手板五下。齐埘伤及皇子,另加十板,领罚之后,即刻执行,不得耽搁。”
兰奕臻声音不大,但说话间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让人难以违抗。
齐埘之前也没少得罪过兰奕欢,但他是兰奕欢的表兄,齐贵妃都不追究侄子,别人自然也不会拿他怎样,没想到这回太子对自己的处置如此之重,当时就吓坏了,连忙冲齐贵妃使眼色,道:“姑姑……”
齐贵妃那边还没开口,兰奕臻已道:“你叫齐贵妃,是对孤的处置有所不满?”
齐埘连忙道:“殿下恕罪,小人知错了,请殿下从轻发落,请——”
“出言顶撞孤的决定,责罚加倍。”兰奕臻道,“再多一字,再翻一倍。”
齐埘一下子把嘴闭上了,再多半个字都不敢说。
兰奕臻轻描淡写地威慑住了所有人,这才回头看向兰奕欢。
这个平日里与他不算熟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正躺在刚抬过来的软轿上,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因为太大,所以将他从头到脚都包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他的睫毛很长,在睡眠中不安地颤动着。
兰奕臻垂眸看了片刻,道:“至于七弟……”
他想了想:“既然需要静养,便先带回东宫罢。”
*
兰奕欢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却睡得不好。
梦里,纷纷扰扰,全是那些往事。
齐贵妃不喜欢他,他从小就知道。
大凡父母总是偏疼幼子,或者偏心也不会在两个孩子之间相差太多,齐贵妃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五皇子兰奕胜三岁时被皇上带着微服出宫,遇见了刺客,曾经走丢过,齐贵妃当时伤心欲绝,又过了两年生下兰奕欢,却对这个小儿子不大上心,心里仍旧一直念着长子。
直到兰奕欢一岁的时候,兰奕胜被找了回来,齐贵妃欣喜之中,对他简直娇宠万分,事事都以兰奕胜为先,更加忽略了还在襁褓中的兰奕欢。
母子之间的关系要说差,倒算不上,齐贵妃确实没短过他的吃喝,也没虐待过他,可那种自小就种下的淡淡疏离和隔膜却也消除不了了,甚至连齐埘都比兰奕欢跟齐贵妃亲昵。
兰奕欢小时候皮实,开始还不觉得,他一向不记仇,什么事都开心,别人对他冷淡点也会自己找乐子,但对他好一点,他就能乐呵呵地凑上去。
有回到了早秋季节,南方又进贡了一筐荔枝,价比黄金,齐贵妃得宠,被皇上赏了一碟,头一天五皇子没回来,她就存进了冰室里,等到五皇子回来了,才拿出来给他吃。
兰奕欢撞见了,伸手去拿,却被齐贵妃敲了一筷子,瞪他一眼道:“总抢你哥哥的东西,你瞧瞧你,真没个样子!”
兰奕欢得意地笑着,说:“那是。”冷不防还是拿了一颗,转身跑了。
他玩着手里抢来的荔枝,回去问嬷嬷:“母妃是不是不喜欢我?”
嬷嬷抱着他,对他说:“我们七殿下这么可爱、懂事、聪明,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娘娘只是怕你淘气,所以要严厉些管你,等过得几年,你跟你五哥一样大了,再长了本事,娘娘便会那样对你的。”
他便满心欢喜地信了,也真的试图去努力,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最出风头,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可是齐贵妃看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后来想想,可能在齐贵妃眼中,他就是很爱抢哥哥的东西,荔枝是这样,皇位也是这样。
他总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多赢得一些母亲的关注,让母亲觉得他也是个值得骄傲的孩子。
但,日日月月年年过去了,他也从来都没有从五哥那分走一点母亲的偏爱。
直到临死前听见,两个人充满期待地商议他的死期。
依稀间还是站在那道宫门外,门内交谈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兰奕欢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转身,向着宫门外面跑去。
他想将门内传来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无形之中,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吸力,将他向回拉去——
“不,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要重新活一遍呢?他真的,不太想再见到这些人了。
——可是生命何其宝贵。
在这世上,他还有那么多的遗憾。
“活下去。”
朦胧间,仿佛有人轻轻地对他这样说:“求你……好好活下去。”
然后,兰奕欢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极其陌生,他猛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好半天才意识到,这里应该是东宫偏殿。
兰奕欢头痛欲裂,不禁按住太阳穴,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
上辈子便是如此,他一身的毛病,这个失眠多梦惊悸的症状则是在登基之后才落下的,最后身体亏败到了那种地步,也与一直不能好好休息有很大的关系。
兰奕欢自己是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如果让他来选,他宁可被人捅上十刀来个痛快,也比这样钝刀子磨人的痛苦要舒畅的多。
没想到,重生之后,这个毛病还在。
兰奕欢不禁苦笑,就算他自己不抗拒继续以这种身份再活一世,恐怕也活不了太久吧。
正头疼着,兰奕欢突然感到眼前出现了一道刺目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