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知晓她担心,纵然想编个善意的谎言糊弄过去,可她脸上的愁容已暴露了她的心迹。
“如今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打算去一趟镇国公府,总要求一求镇国公夫人,让她进宫去向成贵妃问一问情况才是。”庞氏如此道。
如今后宫里的成贵妃深受永明帝的宠爱,别的嫔妃不得干政,可这位成贵妃却是能在御书房里出入自由,圣眷实在浓厚。
瑛瑛一听这话,便忆起了柔嘉公主。纵然她知婆母与镇国公府夫人有几分情谊在,可若是柔嘉公主因厌恶她的缘故从中作梗可如何是好?
柔嘉公主对她的厌恶简直不加遮掩。
她越想越忧心,便与庞氏说:“瑛瑛可否跟着母亲一同去镇国公府?”
薛敬川与庞氏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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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庞氏与瑛瑛一同坐上了铺着软垫的翠帷马车,庞氏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瑛瑛,每隔一会儿便要问她:“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瑛瑛摇摇头,目光慌乱到了极致反而酿出几分沉静来。
她担心薛怀的安危,所以方才便在霁云院痛哭了一场,磨得庞氏点头后,便立刻赶去了前去镇国公府的马车。
瑛瑛心中怀揣着沉重不堪的心事,时不时地低头瞧一眼自己的肚子,也盼着这孩子能晚一些出世,只要晚一会儿就好。
马车行到镇国公府门前。
门房的小厮们瞧见了承恩侯府的旗帜,便立刻进府去向镇国公夫人通传,庞氏与瑛瑛坐在车厢里候了片刻。
两人足足等了好一阵,那小厮才从影壁里绕了过来,隔着车帘对庞氏歉然一笑道:“薛夫人来的不巧,咱们太太去娘家瞧内侄女了,今日只怕是回不来了。”
此等托词,庞氏这样钻营在人际往来里的贵妇人如何听不明白?她怔惘了一瞬,旋即对瑛瑛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人情冷暖,应是如此。”
瑛瑛还不气馁,总是想着再去求一求柔嘉公主。哪怕机会渺茫,她也想试一试。
却不想柔嘉公主早料到了这一步,那小厮见马车未曾挪动之后,便又添了一句:“柔嘉公主也说,她如今已为人妇,不可能在为了旁的人进宫去惹了陛下不悦。当初的那些恩情也好、仇怨也罢,往后就不要再提了吧。”
瑛瑛止不住地落泪,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薛怀的安危。她越是陷入此等惊惶不安的状况之中,滴落的泪水便越是汹涌。
庞氏怕她怮哭之下会动了胎气,便立刻让马夫们调头回府。因庞氏催促的急,马车挣着僵绳的手不敢松懈半刻。
饶是如此,路过街坊拐角处时马车的车轮经由一堆小石块时不可抑制地捎带出了震颤之感,瑛瑛霎时蹙紧了眉头,攥着庞氏的手道:“娘,我肚子疼。”
庞氏自是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得六神无主,儿子生死未卜,儿媳又即将临盆,她是独木难支,却又不得不稳着心绪来撑起承恩侯府偌大的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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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瑛临盆前如此伤身劳思,破了羊水后被婆子抬回了松柏院,等太医赶来时她已疼的没了力气叫唤。
稳婆们见状忙让丫鬟去剪了两块人参,让瑛瑛含在口中后,见势不好,又与庞氏说:“夫人势头不好,太太可要拿个主意,若是当真难产,究竟是保大人还是保小的?”
话音甫落,素来和善的庞氏却横眉竖目地骂道:“这可是我们薛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还用问吗?”
稳婆们悻悻然地应了,便在庞氏的催促下为瑛瑛接生。
因此番生产实在凶险,太医甚至拿出了药箱里的金针,预备着血崩时为瑛瑛扎针止血。
可这血能不能止住,便又要看瑛瑛的造化。
松柏院内忙成了一锅粥,小桃更是吓得泪流满面,干脆便跪在瑛瑛塌边一遍遍地唤她:“夫人,竹姐儿等着您,世子爷等着您呢。”
庞氏一边强撑着在松柏院内主持中馈,一边又要忍着心头的忧愁百绪,哭也不敢哭,只敢做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来,给松柏院的丫鬟婆子们定了定神。
直到薛敬川赶来了松柏院,两人在庭院里相望了一番,庞氏立刻红了眼眶。
薛敬川裹着一身寒风进了正屋,一屏之内的内寝里传出了瑛瑛伶俐又凄惨的哭喊之声。
他叹息着搂住了庞氏,只道:“都是我没用,若是我的官位高一些,哪里还要你们这些妇人去奔走讨饶?”
庞氏却摇了摇头道:“国公爷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一家人,自该福祸同享。”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太医便绕出了屏风,对薛敬川与庞氏说:“已瞧见了孩子的头。”
薛敬川立时大喜,转念想到自己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又将这点喜色压了下去。
但愿怀哥儿无恙,他们一家人可要团团圆圆的才是。
庞氏却在一旁掩面而泣,心头到底是浮起了一抹庆幸。哪怕……哪怕怀哥儿真的犯了事,若瑛瑛与孩子安然无恙,她也算是能对得住怀哥儿了。
此时的薛怀已在宫墙深许的皇城里待了近二十个时辰,寻常官员哪里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长时间地留在宫内,由此可见,必是永明帝将他关了起来。
至于为了什么,庞氏不知晓,更不敢知晓。
瑛瑛平安地产下了个男婴,因此次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一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便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内寝里一片馨香,不闻半分血腥之味。庞氏正抱着襁褓中的哥儿坐在她床榻旁的团凳上,竹姐儿也笑着围在庞氏身旁,探着脑袋去瞧祖母怀里的弟弟。
瑛瑛只醒了一会会儿,庞氏便趁着她醒来时与她说:“这孩子出生时我们承恩侯府多灾多难,且这日子也不大好,便给他取个贱名压一压吧。”
瑛瑛点头,实在没有力气答话,瞧了儿子与女儿一眼后便又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姨娘还在的时候。
姨娘本是宁氏身边的丫鬟,后因宁氏有孕才被抬为了通房丫鬟。姨娘是个和善怯弱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弱女子,平生头一次使了心机便是为了瑛瑛。
那时的瑛瑛因一场伤寒而病入膏肓,嫡母压根不在意她的生死,她的父亲更是对庶女毫不关心。姨娘求救五门,便不要命地闯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父亲以外,还有他的一个上司。
那上司瞧见姨娘清丽的容颜,霎时只觉惊为天人。隐隐有让父亲赠妾的意思,父亲到底是顾忌清流之家的名声,没有将生养过的妾室赠予上峰。
因姨娘的贸然之举,瑛瑛保下了一条命,姨娘却被宁氏磋磨的大病一场。
纵然如此,姨娘还是那般仁善美好,她时常躺在素榻之上,抚着瑛瑛的手背说:“我们瑛瑛将来定会前路坦荡、一生顺遂。”
哪怕姨娘临死前,她也只顾着瑛瑛的后半辈子。
“姨娘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只盼着你将来能嫁得个如意郎君,让他护好你一世平安,再生两个康健懂事的儿女,千万别像姨娘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了一辈子。”
姨娘,瑛瑛嫁了个世上最好的夫婿。也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孩儿,还有慈和的婆母和和善的公爹。
来世,瑛瑛还要做你的女儿。
这场梦如影如幻,瑛瑛不仅梦到了姨娘,还梦到了薛怀,她梦到薛怀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皇宫,笑着抱起了竹姐儿和刚出世的哥儿。
这梦梦的越久,瑛瑛眼角沁出的泪便愈发汹涌。
直到……直到庞氏欣喜若狂地唤醒了她。
“瑛瑛,快醒醒。”
这时的瑛瑛已睡了近六个多时辰,睁开眼后便瞧见了庞氏裹着蓬勃笑意的面容。
“怀哥儿回来了,怀哥儿好好地回来了。”庞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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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怀被永明帝关了二十个时辰,一日一夜的磋磨不曾让他落入颓废萎靡的境地,反而让他如芝如兰的身影里酿出几分绝然的悲怆。
御前总管在围房里探头探脑了几回,见薛怀不吃不喝却依旧不肯松口,便叹息着对身旁的小黄门说:“去给薛世子爷拿一盏茶,好歹让他润润口。”
那小黄门愣了一会儿。
御前总管便瞪了他一眼道:“怕什么?陛下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不过是薛世子性子太倔了,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而已。”
永明帝忌惮世家已久,既生出了要铲除世家势力的心思,便重用了出身承恩侯府的薛怀——比起别的盘根错节的世家来说,承恩侯府实在不足为据,薛敬川屡屡无为,其余男丁更是庸才,唯独薛怀有几分立身于民的志向。
只要用好了薛怀这把刀,他便能扶植出一把刺向所有世家的刀刃,最后再亲自废了这把刀,到时还有谁能与无上的皇权相抗衡?
或许是薛怀看透了永明帝的帝王心术,便死活不肯应下做假证暗害镇国公府一事。
柔嘉公主刚嫁去镇国公府,永明帝却要扳倒这个钟鸣鼎食的大族,全然不顾女儿的名声与心意,可见帝王心性之薄冷。
想来也是,谁让镇国公府出了两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永明帝自然视之为眼中钉与肉中刺。
薛怀不曾忘却柔嘉公主的恩情,也明白屠世家的刀柄终有一日会临到薛家头上,他不想沦为帝王手底下的鹰爪走狗,他宁可从未拥有如今万人瞩目的权势,只做翰林院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吉士。
官场的漩涡于他这等坚守本心的人而言,无异于阿鼻地狱。若无权势,即便手握铁证也无法撼动高位之人,若得权势,则要彻底沦为走狗刀柄。
他不愿。
长达二十多个时辰的拉锯,若再熬上十个时辰,只怕京城里也为掀起一阵阵流言蜚语来。
不得已,永明帝只能放薛怀归家,并告诉他:“你已身在局中,早已避无可避。要么朕逼你做,要么你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薛怀没有回答,只是离开了这冷冰冰的皇城,回到了自己暖融融的家中。
他不是头一次落入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永明帝半是胁迫般的话语堵死了他的前路,仿佛是不给薛怀任何活路,若是他能忠心耿耿地为永明帝所用,将来或许能保下薛家的富贵。
这或许是做一条狗,最大的庆幸。
可薛怀不愿意。
他从未忘记自己初读三书五经时入目诵读“荪独宜兮为民正1”时的震撼,也未曾忘记踏入官场时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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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瑛拖着才生产毕的身子,由丫鬟们左右搀扶着才能从榻间起身,薛怀换好了衣衫便走进内寝,抬眼便瞧见了正欲从榻上起身的瑛瑛。
他慌忙奔了过去,拦住了瑛瑛。
“太医说你身子还虚弱的很,不要动。”薛怀心口堆了一地的愧怍,出口的话音里裹着浓浓的颤抖。
庞氏方才已从薛怀这儿问出了永明帝关押他的原因,此刻便也不愿留在正屋里打扰薛怀与瑛瑛的独处,便走回霁云院去与薛敬川商议对策。
瑛瑛四肢松软无力,半边身子都只能靠在薛怀的肩膀处,她扬起头要去瞧薛怀身上有无伤处与疤痕,只担心着他在宫里遭受了磋磨。
庞氏告诉了薛怀,瑛瑛为了去镇国公府搬救兵而差点难产的事,薛怀心口酸楚不已,除了能将瑛瑛拥入自己的怀抱外,甚至不知晓该用何等方式来诉说他泛滥汹涌的情意。
柔嘉公主的恩,他还了。
从此往后,他的心里便只能容纳下瑛瑛一人,遑论是恩还是怨,只有瑛瑛。
薛怀璨亮的眸子里掠过几遭愧意,他咽了咽嗓子,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出口时却艰难到刺痛喉骨,“我回来晚了。”
话音落地,瑛瑛再难抑制心中由担忧变换而成的欢喜,立时便抱着薛怀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厉又沙哑,句句字字飘入薛怀的耳畔,疼的他一颗心仿佛被攥的死紧般无法喘息。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瑛瑛。”
瑛瑛哭了许久,早已脱了力,便只能被薛怀牢牢地抱在怀里,她静静地阖上了眸子,体悟着薛怀清晰的心跳声。
谁都没有说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只是相拥着彼此,仿佛一个最简单的拥抱就是无声的誓言,将两人的心牢牢紧贴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