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我打算开间房让胃绞痛的丁香休息休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包被偷了。
一切都不顺利,我抓狂,我跳脚,我深刻地认识到带现金出来就是个错误。我以为这里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用现金可能更方便,但现实教我做人。
没了身份证,我们只能找间监管宽松的小旅馆应付一宿。也不知道前台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擅自给我们开了一间大床房。房间很小,丁香那侧正对着空调,她受不住冷,半夜偷偷往我这边靠。那时我正在看前任给我发的信息,她问我她的那些东西哪去了,说去出租屋找我但是房间已经空了。我说都扔掉了,我以为你不要了。我毫不意外被骂了一顿。一条又一条的语音弹进聊天界面,丁香还在身后,我本来只打算点击转化文字,结果手一滑,一连串女性骂街的声音就从手机听筒中冒了出来。
“是女的啊。”我听见身后的丁香这么呢喃。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同性恋的,也可能天生就是这样。我其实有些慌张,不知道丁香会怎么看待我。但接连的挫折已经让我有些烦躁,因此跳起来就钻进了厕所,躲避突如其来的出柜。
关上门,我逐条点开前任发来的语音。前任是个暴脾气,也许是我的无情触碰到了她的逆鳞,她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都说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知道如何伤害对方。她忽然提到那条红裙子,她说我真觉得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红裙子,说你初恋是不是就爱穿红裙子,最后让我去死的同时,让我全家顺便一起下地狱。我被气得两手发抖,可我不爱发语音,执着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回复,尽可能平静地解释没有那么一回事,说好歹交往过一场,话别说得太难听,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确实这么认为,那边听了反而更加生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下午给你打电话是一个女生接的,你可真行,竟然带一个刚认识的女生买裙子,你说怎么这么巧,那个女生穿的也是红裙子,“现在一想你当初说什么我穿红裙子真好看,我就觉得恶心!死渣女!”
“你误会了,我真没有,她是、”我竭尽全力想要解释,可那边却一把挂了我的电话,我气得大喊了一声喂,回答我的只有机械的嘟嘟声。
我的呐喊还在回荡,周围忽然出奇地寂静。
“姐姐……”厕所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丁香怯生生站在门口,像害怕着什么。
我努力平复心绪,“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我,我跟……算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虽这么说,可我压根睡不着,反而闷闷地哭了许久。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找张玉红,根本不应该惦记一个早就不要我的人。
或许我现在就应该离开这里,回到我应该回到的地方。
在我几乎就要爬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身后一只手抱住了我。
“没事的。”丁香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拍着我的手臂。
14
正如我大姑妈所说,丁香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竟然长得那么快,快要用不了半年,丁香就已经不需要我的喂饭。她上了我们村里的幼儿园,每天出门都很开心,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就跟姐姐一样。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拥有了自己的朋友,而我不可能主动去找一个小我那么多岁的孩子玩耍,不然会被朋友笑话。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脸面,我们见面的次数自然变得越来越少,有时我甚至会无意识在朋友面前假装不认识她。
有一天,丁香忽然吵着闹着说要上小学,动静闹得很大,她奶奶大概觉得丢人,就随便把她塞给我,让我带丁香去小学玩一圈。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但实际上我一整天都很不自在,我怕又被笑是管饭婆,即便当下我牵着丁香的手,并且有一堆话想问她。
无论是多么漫长的一天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在丁香家门口即将分别的时候,丁香偷偷问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小,所以姐姐才不喜欢她。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当然喜欢丁香,可我同样知道丁香可能转眼就会忘记我。孩子的世界变得太快了,我只能用我的拥抱予以回答,并且尽可能在口头上答应她姐姐不会不理她。
第二天,我和丁香再次坐上火车。我们的位置并排着,一路上,丁香问了我许多关于我前任的事以及同性恋的事情。我回答得很是敷衍。而丁香也不知道怎么总结的,最后说:“难怪那天你会来59号点我。”
“我没有点你!我说了几次了!是你们老板弄错了!”我大喊。
“好好知道了,不过姐姐,你不厚道哦,怎么可以刚失恋就去那种地方呢?”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是去找人的!”
15
我是个困于沟通的人,对于被误会这件事,我习惯性的处理方式是用时间将其消化。可是丁香不同。在简单听了我和前任的事情后,她便鼓励我就算不能继续走下去,也要跟对方说清楚。此后一整天我都在思考这件事。沟通这件事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架不住丁香一直怂恿,让我被逼无奈只好答应。
傍晚,我们下了火车进入路边一家饭馆,我没有去留意丁香糟糕的吃相,或者是她对我行李箱有意无意地注意。我一心只看着手机,不断编辑文字,不断删除文字,最后甚至央求丁香帮我解释算了。丁香看不下去了,开始一句一句教我应该怎么说,具体到什么时候应该用什么语气,我则跟在她的话锋后面木头似的鹦鹉学舌。教完一遍后,丁香让我按她说的演示一遍,当面对我磕磕巴巴的说辞,丁香不得不惊叹于我的笨拙,扶额大叹道:“简直朽木不可雕也,您另请高明吧。”
这反而激起了我的胜负欲,回到旅馆,我开始面对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渐渐,我似乎真的抓到了一点关于沟通的机窍,甚至感觉自己的嘴皮子都变利索了。我心满意足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信心十足。门口的丁香似乎也被我感染,不再冷嘲热讽,而是给我比了一个那种热血漫里才有的夸张的加油的姿势。
我郑重其事地轻咳了两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可等待我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接连打了几通之后,我感到整个人似乎都在往下沉。厕所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我清晰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怎么了?”丁香小心翼翼地问我。
“被拉黑了。”我回答。
“没事,只是被拉黑了而已嘛。”丁香慌张地安慰着我,“你认不认识她的朋友,连联系上朋友也一样的。”
我感觉自己不断坠落的心脏被丁香勉强承托了住。我看了她一眼,犹豫着,最终还是打算最后再试一次。
16
“你还不知道么?她已经有新女朋友了哦。”
电话接通后,我只能听见这句话。
知了叫得越来越响,听说蝉鸣也有口音之别,我发现这里的蝉鸣跟我老家省城,甚至跟隔壁省的滨株市都有些不同。
那是一种类似一群人一齐发出撕心裂肺呐喊的声音。平时不去留意还好,可一旦仔细聆听,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吵杂感,让我感觉整个脑袋似乎都因为共鸣而嗡嗡作响。
我的双手又发抖起来。一切都不顺利,收拾行李也磕磕绊绊,似乎就连手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去找张玉红了,随便她死哪里算了。这句话不断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胡乱将衣服塞进行李箱里,结果最后却阖不上。我气得一口气掀翻了行李箱,一声巨响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深吸一口气,将头发向脑后拂去,蹲下身耐着性子重头开始收拾。
明明一切都不顺利,我却意外在一堆衣服里发现了一张本该遗失的银行卡。
我常用的储蓄卡有三张,除了给丁香的那张,其余两张卡里的钱加起来只有五万不到。虽然不多,但供短期生活肯定是足够的。出门前我将它们放在我那个已经遗失的包里,行李箱则是它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一瞬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两个不该想起的画面不期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是前晚火车上、丁香趁我睡着翻找我的包,以及那之后丁香莫名其妙失态的画面。另一个就是今天,丁香留意着我的行李箱的眼神。我猜想卡大概就是那时被丁香偷偷放进我行李箱里的。
因为我一直霸占着厕所,丁香去了一楼大厅的公共厕所。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丁香正好从外面进来。她顺便给我带了一份小吃,说是旅馆后门的小吃摊买的,让我打起精神。
我觉得她真好笑,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想看她还能演到什么时候,可丁香不理解,一直问我究竟怎么了。我受不了了,一切都烦透了,我同时认识到也许丁香早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丁香。
我对她摊开手,“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
“什么身份证,你的身份证不是、”丁香不再说。她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因此陡然变了脸色,不断道:“包不是我偷的!我只拿了一张卡而已!真的!我真的只是!”
丁香是个好老师,可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照样说得磕磕巴巴,不清不楚。而我同样连听都不情愿听下去。
我将卡扔换给她,提着行李箱离开了旅馆。
17
我这短暂的半辈子一直都在为钱所困,初中没钱吃饭,高中没钱交学费,后来明明考上了本科,却因为学费太贵,只能上一所学费和分数一样低的大专。如今当被逼到绝路,反而发了疯地试图抛弃这一切。
这个点已经没有火车了,我拉着行李箱决定蹲在火车站等天亮。丁香半个小时后才找过来。那红色的小小的身影透过夜色的包围,越来越近地靠近我,到跟前的时候,她将两张卡都还给了我,然后可怜兮兮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离去。
她一直走,一直走,我不知道她准备去哪,看着她再次逐渐被夜色包围,就莫名其妙觉得心慌,紧接着不知所为地跑过去抓住了她。
我拽着她的手,几乎是用拖的将她带回旅馆。我们躺在一起,我知道她大概也没睡。我不说话,她便也缄口不言,直到脑子进水的我把那张十万的银行卡塞到她的枕头下面——
说实在的,我并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后想来,我想我一定是因为害怕她离开以后又会找另一个地方做风俗女郎,才会那样着急。不过这可能也只是托辞的一种。
这天晚上哭泣的人变成了丁香。窗外霓虹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屋子里。丁香一面哭一面过来抱住我,然后她的拥抱变成了亲吻,混乱地掺杂着许多灼热的眼泪。我打了她一巴掌,就像长辈教训孩子那样。
丁香的哭泣瞬间就止住了,她哽咽着,浑身发着抖。我不知怎么又觉得难受,只好再次抱住她。
空调开得低低的,我们依偎在一起像依偎在寒冷的冬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