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修笑著摸了摸白齐的脑袋,小声问他想吃什麽,白齐瞪了玄公子一眼:“荷包蛋,我要三个!”
……
结果这顿早餐,餐桌上最多的就是蛋了。
除了沈老爷子一如既往喝白粥,其余三人都在和荷包蛋斗争,白齐和玄公子不知怎麽较上了劲,一个一口气吃掉三个,另一个非要再来一份,力争从数量上打倒对方。
这种无聊的竞赛最後受到了沈明晏的阻止。
“再吃下去我就只好把医生叫来了。”
沈明晏一句话就把两人的气焰给浇灭了,玄公子啧了一声,推开餐盘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著玻璃窗外的天空。
“阿玄,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沈明晏忽然问道。
玄公子将目光从天际挪回到沈明晏身上。
他沈默了许久,最後淡淡地说:“和以前一样,我陪了你十几年,以後的日子也会继续陪著你。”
沈明晏的神情一直是那麽平静,似乎对这样的答案一点都不意外,可是他却拒绝了。
“我可以留住一只心爱的八哥陪著我,但是我留不住一个人。你已经不是鸟了,阿玄,你已经自由了。”
沈明晏的口气永远是这麽淡,甚至带著一丝硌人的冷漠,可是不知为什麽白齐觉得,他是舍不得的,舍不得一只陪了他十多年的八哥。
玄公子没有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白齐和沈睿修,两人十分识趣地将谈话的空间让给了他们。
餐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沈明晏和玄公子。
“裴玄……”
“叫我阿玄。你以前都是这麽叫的。”
沈明晏看著他,狭长而黑白分明的凤眼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在我有翅膀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当一只不会飞的八哥,留在你身边,陪著你,不是我不想飞,我只是想陪著你,这个心愿从来没有改变。”阿玄静静地凝望著沈明晏,因为上扬而显得倨傲的眉眼低敛著,透出从未有过的柔和,“明晏,不是你留住了我,而是我不想离开,从来都不想,过去是如此,未来也是一样。”
“人这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可我的人生却很漫长。你之於我不过是我生命里转瞬即逝的一刹那,而我之於你却是几近一生的漫长。我浪费得起时间,可你浪费不起。我想陪著你,在你从今往後的几十年,我都想陪著你渡过。我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你的来世,就算遇到了,那也不是你了──不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模样,不一样的记忆,那不是你。我想陪伴的人是沈明晏,是你,此时此刻。”
明明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人的模样,可是言语间却流露出岁月荏苒的沧桑。
沈明晏笑了笑,眼角的笑纹因为这个笑容而被加深,却丝毫不折损他的魅力。
“老气横秋的样子,不像你。”沈明晏说。
“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也不像你。”玄公子说。
餐厅里恢复了静默,玄公子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湛蓝的。
“我记忆的天空就是这样的。很蓝。”玄公子推开椅子走到床边打开窗子,微凉的空气涌入屋内,凉风撩起他肩上的发丝,吹拂著他宽大的衣袖。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起清晨。那时候我还是一只八哥,飞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你的花园里和自己下棋。我一直很奇怪,你很喜欢下棋,却鲜少与别人对弈。那时候你还很年轻,像现在的沈睿修。我鬼使神差地留在了凉亭旁的那棵桂花树上,看了你很久,你没有发现我──没有人会去注意树上的一只鸟,就这样,我来了很多次,可是你从没发现,有一只八哥一直默默地看著你。”
“那时候,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城市,或许是回到曾经去过的某个城市,或许是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麽差别,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特别的人的存在,一座城市就只是一座城市而已,一栋房屋也就只是一栋房屋而已,永远不会是故乡,也永远不会是家。”
“我听说过很多关於妖的故事,都是你们人类口中的。你们似乎很羡慕妖精漫长的生命,你们人类所奢望的也就是长生不死。可是对我们来说漫长就意味著孤独。我们很少有朋友,尤其是人类,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寿命的不对等就意味著感情无法长久,看著朋友一个个老去死去,那种心情,除了悲伤和遗憾,什麽都没有。我们流离失所,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小心掩藏著自己的踪迹,就像是普通人一样活著。可是我们内心深处都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我们用人类的导则规范来约束自己,但是却没法真正认同。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
沈明晏开口问道:“那你为什麽要留下来?”
玄公子转过身来,靠在窗台上,对他微笑:“你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死,但是在你真正死去的那一刻之前,你能给自己的人生盖棺定论吗?我知道这结局是你先我而去,可是过程却未必不精彩。”
“你会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忘掉这个结局。”沈明晏说。
“换一种说法吧,我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来回忆你。”玄公子笑著说。
“你选择的路,并不适合你。”
“在走到道路尽头前,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可我觉得我没有走错,至少到现在,我都觉得我没有错。”
沈明晏不再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远远看著窗台边的玄公子。
窗台外的三色堇开得正好,几只麻雀在花坛里跳来跳去,玄公子打开窗子,这群小家夥丝毫没有怕人的念头,竟然没有四散逃开,反而叽叽喳喳地冲玄公子叫唤。
“明晏,我的人生,我会自己选择,既然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哪怕跪著我都会走完。”玄公子背对著沈明晏缓缓说道。
沈明晏一手支著额角,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著。玄公子熟悉这个动作,每当他这麽做的时候就说明他在思考。
许久,沈明晏展开了一个了然的微笑:“我很高兴,你选择的人生里有我。”
玄公子理了理衣襟下的褶皱,脸上的笑容矜傲:“以後我陪你下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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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餐厅後沈睿修和白齐来到了阳台,二楼走廊尽头的阳台是朝南的,此刻正沐浴在晨光之中。
“难得冬天起这麽早,空气真新鲜。”白齐深吸了口气感慨道。
“比起呼吸新鲜空气,我倒是更愿意和你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消磨人生。”沈睿修上挑的眼角带著戏谑的笑意,语气中更是带著某种暧昧的暗示。
白齐瞪了他一眼:“精虫上脑的家夥迟早精尽人亡!”
“唔?”沈睿修看著天空,神情无辜至极,“是谁经常傻乎乎地盯著我,看得两眼发直?”
白齐努力绷住脸,可是脸上发烫的感觉却没办法掩饰。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明明知道这家夥是有心勾引,可是被他衣衫半解似笑非笑地看著……总会忍不住喉咙发干两眼发直,瞬间精虫上脑……於是又是糜烂的夜生活。
“一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麽了。”沈睿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个这麽热情的恋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啊。”
“你……”白齐一时语塞,张口结舌。
沈睿修忍不住笑出了声,上挑的桃花眼都笑眯了起来,见白齐还是一脸羞愤的样子他更乐了,俯身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迟到的早安吻,嗯?”
白齐脸上还隐隐发烫,嘴上却不甘示弱:“没诚意,重来。”
沈睿修背靠著阳台廊柱的廊柱凝视著白齐,幽深的瞳孔里倒映著清晨璀璨的阳光,一时间竟然流光溢彩,宛若五彩晶石。晨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显得柔和俊美,气质文雅谦和,笑容里带著一种漫不经心的诱惑意味。
白齐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挪开无礼的注视。
末了他自暴自弃地嘟哝了一声:“算了,我来!”
语罢搭著沈睿修的肩膀扑上去啃他,带著鲜活气息的热吻受到了沈睿修的热烈欢迎,他一手环住爱人的後腰一手按住他的後脑,灵活的舌头在白齐的唇瓣上舔舐而过,白齐不甘示弱,搭著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廊柱上死命咬回去。
沈睿修不知为何笑了起来,俯身低下头用鼻尖抵著白齐的唇瓣轻声说道:“今天好热情。”
白齐愤愤地瞪著他,因为靠得太近太近了,沈睿修长长的睫毛像是软毛刷子一样扫在他脸颊上,痒痒的。
“没办法,谁让你太诱人了。”白齐重振精神努力调戏回去,“乖,今晚好好躺平,让爷好好‘疼爱’你。”
沈睿修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扶在白齐後腰上的手恶意地往下滑,贴著皮肤在白齐的屁股上掐了一把。白齐浑身一哆嗦,酥麻的感觉沿著脊椎往上疯窜,他一时间有点四肢发软。
清醒过来的白齐顿时恼羞成怒,报复性地在沈睿修的鼻尖上咬了一口。
“真凶。”沈睿修摸了摸红通通的鼻子嘀咕了一声,手还不老实地在白齐的屁股上滑动,甚至还有往危险的方向挪动的趋势,白齐一把拉住他的手,满脸通红地瞪他,因为惊慌而睁大的眼睛在干燥的空气中有些潮湿,不久前的热吻还在他嘴唇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
沈睿修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抽回手,甚至耸耸肩朝白齐笑──依旧是带著十足诱惑意味的笑容,见白齐对他翻了个白眼,他更无辜地伸出方才在白齐皮肤上肆意点火的手──用舌头在每一根手指上细细舔过。充满了情色意味的动作配上他煽情的表情……可怜的白齐不得不相信男人在早晨果然是容易冲动的。
他已经只能用沈默而无奈的眼神来回应他的“表演”了,这家夥简直是个人形荷尔蒙散播器!
日後每周来沈家祖宅和沈老爷子共进晚餐的时候总能看到玄公子,有时候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远远看著他们,眉眼微微上挑,神情永远冷傲孤眦,眼中似乎有一抹与他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沧桑,可是一旦笑起来却总是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沈明晏的右手边,他挑食,哪怕是有了人型也改不了饮食习惯,对花生十分锺爱,如果不是沈老爷子监督他,他完全可以一顿饭只吃花生米。
沈家来来往往的客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人,可是没有人敢问起这个长年陪伴在沈老爷子身边的美貌少年人是何种身份。
只是从这个少年出现开始,沈老爷子锺爱的八哥就再没出现过。
或许是死掉了吧。十几年了,对於一只八哥来说也就是它的寿数了。
下午的时候玄公子经常是在楼下的凉亭中陪沈明晏下棋,玄公子不喜欢室内的棋室,除非天气太冷,不然一定是在室外下棋。
玄公子的棋艺原本就是自沈明晏那里偷师而来,自然不是沈明晏的对手,但是胜在对彼此棋风棋路了若指掌,倒也不会输得太惨。
午後阳光正好,阳光斜斜照进亭子里,刚好照在玄公子的小腿上,纤瘦匀称的小腿在阳光下显得莹润如玉,玄公子被照得不舒服,缩了缩腿,抬头瞥了瞥阳光。
“你该多晒晒太阳。”沈明晏忽然说道。
“长著毛的时候晒太阳挺舒服的,暖暖的,现在毛都掉光了,被晒著真难受,而且天气这麽热……受不了,夏天最讨厌了。”玄公子嘀咕著,抚摸著自己光秃秃的手臂,似乎在惋惜自己的一身黑毛。
沈明晏含笑看著玄公子,摇了摇头。
“阿玄,你现在是人了。”
玄公子一挑眉:“我是什麽你还不清楚?”
沈明晏低著头将棋子按在棋盘上,轻描淡写道:“再不认真你就要输了。”
“哪次不是我输?反正我就是陪你打发时间,输赢有什麽关系?”玄公子哼了一声,却也执起棋子老老实实研究棋局去了。
沈明晏呷了一口清茶,敛去眼底一抹温柔笑意。
玄公子低著头,白子被他拈在指尖,他凝神思考,眉眼低垂,细细的发丝在他额前扫过,他不耐烦地拂开了。
沈明晏抬头看了看亭外的山石造景,一时间有些深思渺远。
“该你了。”玄公子落子後见沈明晏迟迟没有反应,不禁抬头唤他。
香茗荡起嫋嫋水雾,为这个寂静的午後染上几抹不动声色的柔情。
沈明晏忽然觉得,有这麽一个人愿意陪著他,默默陪著他,不在乎岁月荏苒,也不在乎蜚短流长,他甚至愿意用余下的漫长生命来回忆他。
他觉得受宠若惊。
从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毫无回报地付出,为了他。
“为什麽?为什麽愿意留在我身边?”沈明晏忽然问道。
玄公子缓缓抬起脸,年少清隽的眉眼间流露出自己也不懂的茫然。
“我不知道。”玄公子缓缓说道,“这个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我也不想执著於一个原因。我只知道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孤独终老、无疾而终,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沈明晏说。
“你曾经温柔地善待我,那时候我只是一只八哥,不能陪你说话,也不能陪你下棋,我能给予的只有陪伴;可是现在我可以像是人类一样,做一切人类可以做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我的初衷没有改变,明晏,我也想温柔地善待你、陪伴你,就像你曾经对待我的一样。我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但是你是第一个人让我想留下来的人,请不要拒绝我。”
玄公子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执著,从未卸下过的矜傲之色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他就像一个面带恳求的普通少年,为自己的执著所困,为未知的答案而不安。
沈明晏沈静地看了他很久,久到玄公子的神色渐渐不安。最後他伸手揉了揉玄公子的脑袋,微微一笑:“我求之不得。”
傍晚的时候沈明晏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路过走廊的时候看到玄公子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朝著外面,两脚一翘一翘地动著。
阿玄的生活习惯还停留在某个遥远的年代,对电器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普通的服装,平日里常拿深衣当常服穿,宽袖交襟的墨色深衣穿在他身上意外的合适。此时正值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吹来,下裳和宽袖微微扬起,连同他未束起的发丝一同飞舞。
“阿玄。”沈明晏打开阳台门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