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儿才说完,就被杜氏一把捂住了嘴,只是到底杜氏晚了一步,王猎户已听得分明。他看了看王宁儿,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木盒,最后看向了一脸惊慌之色的杜氏,无需多问,他便已明白了什么。没等杜氏的辩解出口,王猎户已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颤抖着手指指着杜氏,终是没说出什么,就昏死了过去。
之后便是王小二哭喊叫王猎户,却怎么也叫不醒,便跑出家去找胡大夫,只是那是胡大夫正在村里一户人家看病,没在家。王小二扑了个空,他找不到胡大夫去救王猎户,便想找别人帮忙,然后便去了季家求救。
王小二说完,众人终是明了缘何本已性命无碍的王猎户会突然吐血而亡,却原来是被杜氏给生生气死了。在场中人,除去早已有此猜想的季春山外,其他人听得王小二所说得杜氏的所言所行俱是气愤不已。他们都如此这般,自娶妻后便对杜氏一心爱护,哪怕杜氏私自拿了家里的积蓄送回娘家都没有对她过分苛责的王猎户可想而知该是如何的惊怒,一时激愤气血翻涌之下,便喷出鲜血来,而本就伤重的脏腑却是再受重创,终致生机断绝,没了性命。
季春山本是外人,所以即使当时他猜到杜氏和王猎户的死有关系,但到底没立场去做什么,更何况王猎户除了休妻外,便再没别的嘱托,他也只能是看着杜氏带着王宁儿离开了王家。但王荷却是王猎户的亲妹妹,自家大哥枉死,她自是不会善罢甘休,当下便想要去镇上杜家寻杜氏这个罪魁祸首。
只是陈松却忙拦下了她来,又劝说杜家就在镇上又不会跑,什么时候去都行,如今还是王猎户的后事最重要,其他的之后再说。王荷虽然气愤却还没失了理智,且陈松说的有道理,她也是听进去了的,便只得暂时按捺了下来。
之后便按之前几人商量了好的,陈松带着王荷去别的村给王家的亲戚报丧,季春山架着自家的马车载着村长冯德礼去洋河镇买棺材、纸钱和香烛等物,冯德礼的大儿子冯广安却是先回了家,让冯母李氏从村里去找几个帮着王家做孝服的,之后他再次出了家门,却是去寻帮工和做席面的人。
早上的时候王荷和陈松一到安平村,自是先去了王家,那时王荷便给王猎户擦洗了身子,又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一丝不乱束在头顶,已是将王猎户的遗体都收拾了妥当。等季春山和冯德礼拉着棺材等物从镇上回来时,便在里面铺上一层草席一层棉垫,然后将王猎户的遗体放了进去。
灵堂设在王家的堂屋,白幡已挂了起来,棺材摆在正中,前头立着一条香案,案上烛台、香炉、贡品也都已放好,王小二穿着之前王荷从家里翻出来,又请冯德礼的媳妇李氏做的孝服已跪在了香案前,面前一个铜盆,正一张张的烧着纸钱。
农村的习俗,一般人没了,无特殊情况停灵三日后便是要下葬的。王家亲戚少,来吊唁的大多都是村里人,因此第三天的时候该来的也就都来的差不多了,众人也都知道如今王家只王小二一个了,大多留下挽金,又在堂前拜了拜,安慰了王小二和王荷几句,待二人磕头回礼后便离开了,所以中午的答谢宴就只在王家院子里摆了三桌,大多还是村里来帮工的。
答谢宴正吃着,王家门外却是来了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季春山原本以为这人应是来吊唁王猎户的,不想他竟对王猎户的过世表现的十分震惊,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人却是在年后曾与王猎户定下契约,要卖了五亩田地给王猎户的一个外村人。
按他所说,他在两个月前与王猎户签下的契书,将家中五亩田地卖与王猎户,只是当时田中还有作物,便只先收了王猎户五两银子的订金,等之后将田里的收成都收了,在正式签买卖契书。不想当他这边的田地已经收拾利落了,到了约好的日子,王猎户却上门说家银钱有些不凑手,要再容后几日,还又给了他一两银子,说请他帮忙找人先把田种上,余下的便是他的辛苦费。
因着当时谈价钱时王猎户很是干脆利落,没怎么还价,中年男人对他印象不错,便也应了他,不想王猎户之后却是半个多月都再没消息。他在家中就等不到人,便在今日打听着亲自上门来了,却不想王猎户竟是已经没了。
听完中年男人所说,季春山终是明白了王猎户缘何非要冒险进山了。他们这的田地多为旱地,却也分一等二等,一等自是最贵一般不低于七两,若是位置好又成片的便是八两也能卖出去,而据中年男人所说,他卖与王猎户的田都是一等的,那么至少就需三十五两银子,王猎户已提前给了五两订金,却还需要给出三十两来。
只是想来当初约定的日子到了王猎户准备从家拿银子去签契书时,才发现银子已经被杜氏都拿回了娘家。没有银子便不能买田地,且是王猎户这边出的问题,若交易不成,那先前给出去的五两银子订金也就要不回来了。王猎户不想白白没了五两银子,便只得想其他的办法筹措银子,只是毕竟三十两不是个小数目,村里没有几家能一下就拿出来还借给他。若挨家挨户的借,倒是能凑够,只是如果是救急倒也罢了,但他却只是为着买田地,王猎户便张不开这个嘴,且他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不想背着那么多的债,便干脆一文都不借,进山去拼一番是了。
只是又据季春山去看望王猎户时,王家那个瘦高黝黑也是把王猎户送回来的黑石沟子的猎户说,当初王猎户的确去找过他们,只是他们那时才从深山了出来,要休息些日子,再进山却要十日后了,便让王猎户到时再同他们一起,当时王猎户没再说什么,之后就告辞了。
他们原本以为王猎户十日后会再来,却不想定好的日子日子到了却没见着王猎户的人,而让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久等不到便不再等待终于进山了后,却在途中被他们饲养的猎犬带着,找到了已受了重伤但还有微弱气息的王猎户。之后他们自是顾不得在山里继续围猎什么,做了个简单的架子彼此轮换着,把王猎户从山里抬了出来。
季春山从镇上买药回来的时候,黑石沟子的猎户已经走了,这些却是胡大夫后来告诉他的。
第84章 杜
王猎户没了, 原是要卖田给王猎户的中年男人见王家只剩下了一个孩子, 且也拿不出三十两银子来,便知这桩交易也就此算作废了。按理说他之前收的五两银子的订金是无需退回的, 可他看着王小二实在可怜,便想把银子还回去吧, 只是到底是五两银子, 他掏了出来一时又有些舍不得给出去。满脸的挣扎纠结确是让季春山都看在了眼里。
季春山原本想着,按这里的习俗, 王荷作为外嫁女,莫说只是一个失恃失怙的侄子,就是亲生父母也最多只能是给些钱,却是不能接到婆家里去照顾的。而季家虽和王家亲厚,且季春山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可若外人知道王小二没去亲姑姑家,而是住进了同村一个外人的家里,难免会说些闲话,对王荷和她的婆家也是不好。两厢考虑下, 王小二多半还是要留在自家生活。
而正好他才从年前定下酱菜的那位南商贾老板手里得了一笔银子, 手头正宽裕, 便决定代替王猎户同中年男人交易,买下了那五亩田地。如此一来,之前王猎户给出的那五两银子的订金便能拿回来了,而有了这些钱,又有他的看顾, 只在乡下,便可足够保证王小二生活无忧,且也就不用王荷再拿出钱来养着王小二,再因此让她受到婆家的苛责。
但让季春山没想到的是,在王猎户的后事办完了后,王荷回到了王家便开始收拾起了王小二的东西,说是要把王小二带去婆家照顾,并告诉季春山她的公婆已是应准了此事的,这倒是让季春山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这几日一起操办王猎户的后事,他和陈松也算熟悉了,也知他家里父母都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且一家子都住一块儿没有分家。纵使有一两个心软的,也未必都乐意家里多养上一个外姓的孩子,所以他才从没想过王小二随王荷生活的事。
只是到底是留在安平村,还是随王荷去陈家生活,却还是要看王小二自己的意思。所以季春山便去问了王小二,并将自己买下那五亩田地,拿回了那五两银子订金的事也告诉了他。季春山想让王小二知道,他自己有足够的银钱保证自己的生活,而自己和村里人也都会看顾他,无需他去寄人篱下的过日子,只是王小二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随王荷去陈家。
王小二的决定自是让季春山十分的意外,可看着面前苍白憔悴着小脸,却一脸平静地对自己说着感谢,不想再麻烦自己之类,显得十分懂事的话的王小二,季春山知道,王猎户的骤然离世,已让王小二在短短几日便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再不复从前的天真肆意。而这种基于不幸和痛苦之上,仿佛被揠苗一般的成长,只让季春山感到心疼。
王小二已经做了决定,却是任谁来劝都不曾改口的,倒是和王猎户如出一辙的固执性子。事已至此,季春山便也尊重王小二自己的意愿,只是又和王荷商量,从那五两银子中每月拿出一百文交给陈家,算作王小二的吃住资费,如此便不会有人再说什么闲话,王小二也能过得好些。
王荷明白季春山的意思,其实在当初她决定把小二接到婆家照顾时,便已准备每月交上婆家些钱的,后来得知大哥家已被杜氏掏空,且多半要不回来时,她也没改了主意,想着便从自己的私房出就是,总不能把大哥唯一的儿子扔下不管,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所以,此时听季春山如此说,她自是没有不同意。
都说妥当后,季春山便回家套马车准备送王荷他们回去,而王荷则继续在王家收拾东西。先将王小二的衣服、被褥还有一些用得着零碎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箱子里,这是要带走的。王家其他的东西,不能久放的米面肉蛋菜等物在之前办答谢宴时已用的差不多了,余下的后来也都分散给了来帮忙的村里人和邻居,而厨房里的家伙什,几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等物,俱都是不动,毕竟以后王小二每年还得回来几次给王猎户上坟,说不准便得住上一日。
此外便是王猎户、杜氏和王宁儿的东西了,王猎户的自是收起放好,留给王小二,而杜氏和王宁儿的衣物王荷没有丢掉,而是打包收好,却是准备亲自给去杜家给杜氏送了去。
等季春山牵着马车,与叶清岚和季宁煦一起到了王家时,王荷已将一切收拾妥当,正同王小二和陈松一起站在了王家门外等着他,地上还放着一口大箱子,箱子上是一个大大的包袱,而身后的王家大门上已都上了锁。
季春山让马车停稳,便上前同陈松一起往车上搬东西,另一边叶清岚则和季宁煦同王小二告别。小西河村有一家私塾,但夫子却只是个老童生,只能给稚童起个蒙,教几个字,也因此束脩很是便宜。王荷知道王小二一直跟着叶清岚读书,便也是打算等回去了,就将他送去私塾。叶清岚自是高兴王小二能继续读书,和季春山商量过后,便决定将季春山最早买来的那三本启蒙书都送给王小二。而季宁煦则是将他生日时吴芸绣给他的荷包送给了王小二,只是荷包肚鼓鼓的,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时间不早该出发了,陈松把王小二抱上了马车,季春山和叶清岚说了一声,便也坐上了马车,一抖缰绳,马车便走起来了。季宁煦松了叶清岚的手,追出去几步,眼里含了泪,只能眼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王小二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直至再也看不见。
马车上,王荷搂着默默流眼泪的王小二,等马车上了大道,再也看不到季宁煦,看不到安平村了,王小二才趴在王荷的腿上,嚎啕大哭。
小西河村在安平村西边,按理说是不过洋河镇的,只是杜氏还落了些东西在王家,王荷要亲自还给她,便先到了洋河镇上。季春山之前同王猎户来杜家迎过亲,自是认得杜家的,便直接赶着马车到了杜家门口,马车还未停稳,王荷便再也按耐不住,跳下了马车。
“开门!杜若梅,你给我出来!开门!你们杜家人都死绝了吗?还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出来见人了?一家子无耻下贱的,快给我滚出来——”王荷大声叫骂起来,又对着杜家大门连砸带踹。
只是直到街坊四邻都被王荷的声音吸引了过来,围在四周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杜家来人开门,杜家里头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没人在的样子。
王荷叫骂了半天,杜家大门却纹丝不动,她面露冷笑,又大声道:“不开门是吧?装死是吧?正好,那我就去李家说一说,好让他们知道,他们收的聘礼银子是怎么害了我大哥的命,他们的好亲家是怎么教养出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重伤都不管,只死藏着私房银子,最后把自己的丈夫生生给气死了的女儿,他们的好女婿杜家二郎又是怎样一个靠自家出嫁的大姐掏空了夫家的银子才出得起聘礼的废物——”
前面王荷骂了半天,杜家都一点动静都没有,才骂了杜家二郎一句,杜家的大门立时就打开了,却是杜母站在了门洞里,她看着王荷,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你不要这胡说八道,这事跟我儿子没关系!而且你家大哥是上山打猎死的,不是我女儿气死的,我谢谢他死前休了我女儿,让她能再嫁多给了她一条出路,但我杜家没拿王家一文钱,你休想给我家泼脏水,来讹我家的钱。”
杜母如此说,却是在季春山等人的预料之中,他们之前之所以决定等王猎户的后事完了再来杜家,其实也未必不是给杜家一个机会,毕竟拿走王家的钱的,藏私房钱不给王猎户买药的都是杜氏,而杜家本以为王猎户是知道杜氏拿钱回娘家的,且对于王猎户急用钱后又受伤而杜氏还藏钱不拿出来的的事却是不知的。若杜家人明白事理,在杜氏带着王宁儿回到杜家,知道了一切后,便理应来到王家赔礼认错并还钱补偿。
可让人失望的是,直到王猎户的后事结束,杜氏母女或杜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那时季春山他们就明白,杜家怕是已经打算不认这件事了,毕竟杜氏拿走王家的钱也好,气死王猎户也好,他们都没有任何的凭证,就是去告官也是告不赢的,而此时果然如他们所预料的,杜母是完全不认的。
王荷早知大哥的钱要不回来,她也没打算要回来,她这次来就是要将杜家的脸皮都撕下来,让大伙看看,他杜家都是一家子什么黑心肝的东西。
只是她虽早有预料,但此时听杜母这么说,依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杜母的鼻子大骂道:“我胡说八道?我讹你们的钱?呸,你们家的钱你给我我还嫌脏呢!臭不要脸的东西,敢做不敢当,乌龟王八蛋,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那却是王猎户临终前按下了半个触目惊心的血掌印的给杜氏的休书,当时杜氏带着王宁儿走了,季春山却是没有把休书给她,后来王荷来了,才拿出来给了王荷。
“大家看看,这是我大哥临终前才写下的休书,他是被杜若梅气的吐了血才没的,上面还有他沾血的手印。大家看看,这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杜氏无德,不堪为妻。什么狗屁的多给你女儿一条出路,呸,我大哥是认清了杜若梅的歹毒,怕他没了我那可怜的侄儿在遭了杜若梅的黑手,才休了她。你如今还敢不认,真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窝卑鄙无耻,你们还算是人吗?”把休书打开,转着让围观的人都看了一遍,王荷一想到自家大哥弥留之际如何担忧侄儿决定休妻,如何艰难得按下了血手印,忍不住悲恸袭心,流出了眼泪来。
直至此时,看到了那份血红手印的休书,再看杜母脸色青白慌乱,却再说不出什么的样子,众人终是明白,王荷她说的才是真的,而杜家果真行了那般无良背德之事,一时异样的目光和谴责的话语都投向了杜母。
杜母身子一晃,险些倒地。她只知道女婿死了,女儿被休了,但她只想着从女婿家拿到的银子不用还了,只想着王家人没有证据,到时他们只不认就是了,一个乡下人家,又能耐他们如何,但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封休书。死前休妻,杜氏无德,即使再无其他的证据,只无德二字,便已足够让人们相信王荷所言。
王荷不再理会无言以对的杜母,她一把拨开她,就冲进了杜家的院子,边喊:“杜若梅,你别再里头缩着,你给我滚出来!我大哥哪点对不住你了,你这么害他?你给我出来说清楚!”杜氏才是罪魁祸首,她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想的,你不要怪我啊相公,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真的不想的,你原谅我吧,相公……”王荷才进了杜家的院子,杜氏的声音却突然从后面传了来,她猛地回神去看,就见杜氏竟在一间上锁的厢房里,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神情呆滞,双手抓着窗纸破了的窗棱,直至地朝王荷看过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竟像是有些魔怔了一般。
王荷被她的模样骇了一跳,一时竟失了声。
“姑姑?姑姑你是来接我和娘回家的吗?姑姑,宁儿想爹和哥哥了,宁儿想回家,可姥姥把宁儿和娘关起来了,不让我们回去,姑姑……”上锁的厢房里,除了杜氏,竟还有王宁儿,只是她矮小,王荷听到她的声音才看到了她。
……
季春山在杜家门外看着马车陪着王小二,听着大喊着冲进院子的王荷后面突然没了声,便往门口走了走,就见王荷和陈松好好的在杜家的院子里,没遇着什么危险,便没跟着进去,又坐回了马车上。又过了一会儿,便见王荷和陈松一起出来了,之后王荷把装着杜氏和王宁儿衣物的包袱丢在了杜家的门口,便上了马车,却是准备离开了。
路上,陈松告诉了季春山他们在杜家看到的杜氏和王宁儿的样子,季春山沉默半响,终是摇了摇头,只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是到了小西河村。陈家兄弟多,也还算和睦,在村里也是算的上的家底厚的人家,只那不必季家老宅差多少的院子便看得出来。之后季春山被陈松请进屋坐,他没推辞,还留在陈家吃了顿饭,基本上把陈家的男人都见了一遍,只看着倒都是一般的乡下汉子,交谈中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饭后又略坐了坐,季春山便起身告辞了。等他走后,王小二才避着人偷偷告诉了王荷,季春山在杜家门口等着她和陈松时,往季宁煦送他的荷包里装了二两银子。
第85章 夜话
傍晚的时候, 季春山才从小西河村赶回了安平村。
“回来了, 一路可顺利?”叶清岚来到后院给他开了门。
“嗯,还行, 没出什么意外。”季春山笑着道,他牵着马车进了门, 又问:“家里都还好吗?煦儿呢?”
“家里都好, 也没什么事,只是煦儿……”叶清岚关上了后门, 顿了顿,才微微蹙眉摇了摇头道:“小二走了他很难过,你们走了之后他回家哭了很久,下午虎子和燕儿来找他玩,他也没有出去,怕是要伤心些日子了。”
季春山正在解下马背上的绳套,闻言便道:“这也是正常的,毕竟煦儿和小二那般要好,只是煦儿把郭伯母送他的玉葫芦送了一个给小二, 这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煦儿之前问过我, 我说他自己的东西自己做决定就好,你……是介意吗?”叶清岚道。
“当然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毕竟那玉葫芦煦儿本就心爱的很,又是郭伯母送他的, 我没想到他会舍得给了小二一个。”除此之外季春山还想到的是,那玉葫芦本是一对儿,如今季宁煦一个,王小二一个,倒像是有点别的意思似的。只是他也知道他是大人才会那么想,而季宁煦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哪里懂得那对玉葫芦的意义,想来也只是出自对分别好友的挂念和重视吧。
叶清岚不知道季春山已经对季宁煦和王小二未来的关系有了正确但还犹不自知的认识,等二人进了屋,季春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休息喝茶,他坐到了另一边,然后才慢慢地对季春山说起了季宁煦和王小二幼时的事。
叶清岚道:“……煦儿刚出生没多久,婆婆第一次带他出门,就遇到了小二。或许是天生的缘分,小二那孩子一见煦儿就喜欢的不行,打那以后几乎天天都来家里看煦儿,还给煦儿带礼物来。他捉的小麻雀,野鸡毛的毽子,草编的蚂蚱,从河里摸出来的漂亮的石头,那些都是他的宝贝,而他都拿来送给了煦儿玩……”
似想起那时王小二捧着各种小玩意对季宁煦献宝,而只要季宁煦软软地叫一声小二哥哥,他就像个吃了仙桃的猴子般欢喜的模样,叶清岚不自觉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他接着道:“煦儿再大些后,他就成了小二的小尾巴,小二带他到哪,他就跟到哪,小二上树摘果子,他就在树下捡,小二下河摸鱼,他就在岸边看着篓子……有其他的孩子不想带煦儿玩,小二就不跟他们玩,他们惹不起小二便去欺负煦儿,小二就把他们每人都打了一顿,打的他们再不敢去欺负煦儿。后来,公婆去世,家里过得艰难起来,小二便从家里偷了吃的给煦儿,虽然他拿来的鸡蛋让煦儿噎着,拿来的炖肉让煦儿拉了一夜的肚子,但他是真心的对煦儿好,这一点我知道,煦儿,也知道。即使后来你来了,煦儿的过得好了,他的朋友也多了,但煦儿对小二也始终是和对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的。”
看向已放下了茶杯,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说着的季春山,叶清岚最后道:“小二愿意把自己的宝贝都送给煦儿,煦儿,也是同样如此。除了我以外,小二便是这世上煦儿最为亲近依赖的人了。”
叶清岚说完,季春山怔然了片刻,才有些感慨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知道季宁煦和王小二要好,而且是只和王小二要好,但他没想到的是,王小二却是几乎一直陪伴在季宁煦过去六年的每一天里,尤其是在原身父母去世后,叶清岚父子最为困苦昏暗的那段时间里。对于那时饱受原身虐待而惊恐不安的季宁煦来说,王小二大概是唯一可以暂时驱散那些阴霾,让他能感受到安心快乐的人了。而季宁煦对王小二的感情之深,也自是理所当然能够想象的出来的了。
而叶清岚虽然没有明说,但季春山也听得出来,在季宁煦的心中,王小二怕是要比自己还重要些。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他和季宁煦如今才相处了不过几个月,且季宁煦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自是不能和叶清岚相比。但季春山也反思了下自己,虽然他已把季宁煦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并给了季宁煦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物质生活,但因为季宁煦在他面前从来不吵不闹,也没提过任何要求,是个无论说什么都很听话的乖巧懂事的性子,且季宁煦的事也一向是叶清岚在管,所以除了每日晨起睡前的问候,出门回家的叮嘱外,他和季宁煦竟是没有太多的可以增进感情的互动,这着实是他疏忽了的地方。
既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自是要改正的,只是现下时辰不早了,季春山便先去做了晚饭,等饭菜都摆上了桌,他拦住了叶清岚,自己了去西屋里叫季宁煦。
西屋外间的炕上,季宁煦坐在上面,拨弄面前摆着个一个不倒翁。这个不倒翁是用鸭蛋壳做的,底下装了泥巴,上头尖的一头画了个老人的脸的样子,说实话,很粗糙很难看,和季春山曾给季宁煦在县里买的木质雕花,精致漂亮的不倒翁完全不能比,却这是王小二自己亲手做出来,又送给了季宁煦的。
见此情景,季春山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顾其他想把王小二从陈家接回家来住着的冲动,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心中暗叹了口气,他走到炕边,摸了摸季宁煦的头,蔼声问道:“煦儿,是想小二哥哥了吗?”
季宁煦抬起头看向季春山,想是上午真的哭得狠了,现在眼睛里还有些发红的样子,小脸上也不见一点笑容,没说话,也没哭,只点点小脑袋,就又低下了头去,却是让季春山心疼的不行。
他把季宁煦从炕上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在炕边,把人放在自己的腿上,低头温声哄道:“煦儿,小二哥哥虽然现在不住在村里了,但他以后还是会回来的,到时煦儿就能见到了,而且爹知道小二哥哥现在的住处,如果煦儿想小二哥哥了,爹可以随时带你起看小二哥哥,不会就再也见不到的。”
季春山说完,等了会,才听到季宁煦低低细细的声音从胸前传来,“煦儿知道,爹爹和煦儿说了,小二哥哥以后会回来,只是,只是王叔叔不在了,小二哥哥肯定很难过,又一个人去了不认识的地方,他会不会怕,会不会被欺负……”
听着季宁煦说着说着又带了哭腔,季春山忙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抚着季宁煦的后背,不住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小二哥哥是去和王姑姑一起生活的,王姑姑很疼爱小二哥哥,会陪着他,护着他,没有人敢欺负他的,而且小二哥哥那么厉害,连村里十几岁的大孩子都打不过他,怎么会被人欺负呢,煦儿说对不对?”
“……嗯,小二哥哥最厉害了。”季宁煦说着,抽了抽小鼻子,眼眶虽然红了,但到底没再哭出来。
见季宁煦被安抚住了,季春山总算松了口气,此时季宁煦安静的倚在自己怀里,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襟,很是依赖亲近的模样,让他都有些舍不得动了。直到久等不及二人出去吃饭的叶清岚来屋里催他们时,季春山才直接抱着季宁煦去了饭厅。
晚饭后,季春山又拦下了叶清岚,自己去安顿了季宁煦睡觉,还给季宁煦唱了一首儿时季奶奶曾给他唱的哄孩子睡觉的歌。可虽然季宁煦很是喜欢,都听得入迷不想睡觉了,但看到叶清岚忍俊不禁的模样,季春山觉得,以后这项活动还是免了吧。
东屋里间的架子床上,床幔还没放下来,床头案几上的烛台还亮着,季春山揽着叶清岚靠在床头,抓着他放在自己胸膛上的一只手,二人都穿着里衣,被子盖在腰间,却是在说着夜话。
季春山对叶清岚说着他到了陈家的见闻,“……那陈家的男人我都见了个遍,也都说了几句话,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当来,除此之外还见了小二姑姑的婆婆和大嫂,看着也都是和善人。总归小二是给了陈家钱的,不白吃白住,别人说什么也不怕,小二本身也不是个面团性子,又有小二姑姑护着,想来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叶清岚却道:“虽是这么说,但到底是不比在家里自在,且小二如今性子也不似从前了,怕是有了委屈也未必会说出来。”如今小二比过去知道些事了,他在陈家若因怕姑姑为难,心里就忍耐着,憋屈着,时间长了,性子左了不说,对身子也是不好的。
季春山抚抚他的手背,安慰道:“放心吧,小二是个懂事的孩子,但却不是个会任人欺负的,你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再者小二他姑姑也不是个吃素的,若是小二自己的错,她自会教训,可若是别人亏着了小二,她也不会让小二委曲求全的。你不知道,今日在镇上,她是如何厉声把杜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的,倒是都让我吓了一跳呢。”
“你们见到嫂……杜氏了?”叶清岚问着,双手在季春山胸上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向他。
季春山原本搂着叶清岚的肩膀的手臂下移到了腰间,回道:“我一直在杜家门外,没见到,小二的姑姑和姑父进到杜家院子里倒是见到了,只是……听陈松说,杜氏好像是有些疯了的样子,一直说着什么对不起,她不想,她不是故意之类的话,还把小二的姑姑认成了王猎户,一直叫相公,而且,宁儿那孩子又说,杜氏问她姥姥要银子,想还给王家,只是她姥姥不给,怕她们跑回王家还把她们锁了起来。”
杜氏竟然疯了?!这着实是叶清岚没想到的,沉默了良久,他才有些复杂地说道:“杜氏……对王大哥到底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吧。”王猎户的死,杜氏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也想做出弥补,只是杜家却贪了心,不愿还那三十两的银子,还把她们母女给关了起来,更甚至于被逼得失去了神智。
季春山只笑笑没说话,似是默认了叶清岚的话,但在心中他却是不赞同的。杜氏和王猎户成婚才几个月,而杜氏又是只顾自己的自私性子,就像是当初王猎户都吐血了,她都不肯拿私房银子出来,只怕是还想着还是让他来出呢,这样一个人哪里能有什么情意可言。
所以,与其说她是愧对王猎户而疯,不如说是因畏惧而疯。而她之所以想要还钱弥补,为的也不是王猎户和王小二,而是为了她和她的女儿。如果她把王家的钱还了,甚至能取得王家人的谅解,那她做的那些事就不会被人知道,就能保全她和女儿的名声。
所以,她终是回了娘家要银子,只是却依旧藏着自己的私房银子不肯动,而讽刺的是,她一直维护着想的娘家人却更在乎那三十两银子,而不是她们母女。杜家不肯还给王家银子,甚至仗着王猎户不在了,王家也没有借据什么的,打算直接否认了此事。而当杜氏在娘家的变脸下回过神来,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了时,却是又被杜家人关了起来。她逃脱不得,便只能一日日干等着,等着王家人上门说出一切,让她彻底的声名狼藉,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被锁起来的几日了,对过去的后悔,对女儿的愧疚,对未来的恐惧,才是让杜氏疯了的真正原因。季春山和叶清岚不一样,他前世混社会久了,各种黑暗丑陋的人心见的多了,对于杜氏这样的人,他向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也相信自己所想不会有太大的错误,只是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没必要污了叶清岚的耳朵了。
“如果当初,杜氏拿走家里的银子的时候和王大哥说一声就好了,王大哥想来也就不会……”叶清岚道,杜氏终究是没想害死王猎户的,只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王猎户最终一个人进了山,还受了重伤,谁又能想到王宁儿会突然拿出了杜氏的私藏钱,王宁儿本是好意,最终却让王猎户没了命,想到这,他不由道:“宁儿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杜家已是那般,她以后还不知到要如何……”
摸着叶清岚后脑顺滑的长发,季春山便道:“如果杜氏说了,那她就拿不走钱了,毕竟那几乎是王家的全部家底了,王大哥必是不同意的,她想来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才瞒着,只是没想到王大哥却突然要用……”然后就引发了后面诸多事的发生。
王猎户贸然独自进山固然有错,但杜氏却是罪魁祸首无疑,更何况若不是她私藏银子在先,又明知王猎户重伤生不得气,却还是对王猎户的要求那般的狡辩不依,才被王宁儿说破她藏私房钱的事,以至于刺激到了王猎户,令他骤然亡故。说她害死了王猎户,虽非故意,却也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而王宁儿,她既然之前享受了杜氏这位母亲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也要承受杜氏的行为带来的恶果。以后她过的是好是坏,就都是她自己的命数了,同季家,同王家都已没有了关系。纵使她也是个可怜无辜的,可人有远近亲疏,季家同王家亲近,为着王小二,季春山也是不会去做什么帮她的事来的。
叶清岚心软纯善,季春山不想让他再为不相干的人愁闷忧心,便只道:“宁儿那孩子到底是杜家的人,杜家不会不管的。且人人都知道杜家挑唆女儿已经掏空了女婿家的银子,还逼死了女婿,杜氏再嫁已是不可能了,若他们再苛待杜氏和王宁儿,只会更让人们唾弃,便也别想在镇上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