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

    观若知道,她是不会听错的。
    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人同她说话。他闯进她的小屋里来,直到她死,他都没有离开。
    她想她应当是死了,魂灵离开了云蔚山间的那座小屋,回到了她被困在昭台宫中的后一日。
    那个少年,她原来以为她不会知道他后来去了何处,原来是追到了这里。
    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
    记忆中的少年郎的眉眼,和眼前的少年将军叠在一起,一样的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但他们的神态是完全不同的。
    他迫着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似箭,相比之下,观若被他的动作牵扯到脖颈的疼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他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觉得她活的的确荒谬。
    在云蔚山的时候,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临死之前没有力气,她醒过来,还来不及寻求他要她死的原因,答案原来就在这里。
    观若想起云蔚山繁星布满的夏夜,他们并肩坐在小屋的阶梯上观星。
    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因为它们同样的明亮。而今日她也仍然这样觉得,是因为它们是一样冷的。
    夜色渐深,她觉得有些冷,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滚下台阶,她的心却被烧的滚烫。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广寒宫,既然叫广寒宫,那月亮上一定是很冷的吧?那星星一定也是冷的。”
    “如果星星是冷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离开了梁宫,没有人再来要求她的言行,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逻辑,像山中的野草一样自由。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转过头来,眼亮如星,也如她一样,有一张烧红的脸。
    他对她笑了笑,“怎么,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这山间的精怪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不是山间的精怪。其实我是从前的梁帝的珩妃,我叫殷观若。所以在初相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叫我‘阿若’。”
    像她从前有的,寥寥无几的家人一样。
    他忽而叹了口气,像是夜色里起的一阵凉风,在她的心间绕过几圈。
    他的神色认真起来,“阿若,永不要告诉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姓。你要学会隐藏,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他从前总说她天真,她的确是太天真了。她甚至还要反驳他,说他并不是她不熟悉的人。那时候她日日唤他“李三哥”,因为他同她说,他出身陇西李氏。
    他说了,她就相信。可他其实也早告诉她了,这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姓。
    可惜那时候的她,听完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只懂得傻笑。
    而原来他真正的名姓,是和他的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她今日知道了,他是太原晏家的三郎,晏既,晏明之。
    是攻破皇城的晏将军,是她最害怕的晏家人中的一个。
    晏既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他的力气太大,观若下意识的用手撑着地,防止自己向后摔下去。
    真是奇怪,今日的一切都奇怪。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是不该有砾石的,却分明有一枚石子扎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渺小的欲望太强烈,使得它尖利如刀。
    她的手撑在地上没有动,鲜血渐渐的染红了汉白玉的石砖。
    但这些血与她临死之前呕出来的那些相比起来毕竟太微不足道,不至于令她过分慌乱。
    晏既站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冰冷,与看着方才的德妃没有分别。
    方才他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右手一直按在他的剑鞘上,若不是他的佩剑已然被他丢弃,恐怕她也会落得和德妃一样的下场。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
    是他今生作为晏将军的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梁帝从前的皇后就是出身晏家的。所以,他恐怕的确是恨她的,也所以才要杀她。
    已经是六月了,慢慢到了正午,日光越来越炽热。
    纵然他们穿的都是夏衫,渐渐的也有人受不住暑热,晕厥过去的人越来越多。
    观若的手似乎已经没有再流血了,一片暗红色凝固在汉白玉的石砖上,仿佛也要把她的手留下。她出的汗越来越多,只觉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李玄耀摇着折扇,又在她们这群女俘中走了一圈,末了他说,“明之你对她既不感兴趣,反正时间大把,不如再为自己好好挑一挑。”
    “既然是俘虏,不能轻易杀了,她们要跟着你我去河东郡,一去数百里,总得有些用处才是。”
    乱世之中,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实在很没有用处。
    她没有再听到晏既的回答,他们带来的仆从又走到了人群中间,要把她们赶回掖庭里去。
    看管她的仍然是郑嬷嬷,她在石砖上跪的太久,一下子没能站起来。
    郑嬷嬷伸手要扯她的头发,凌空横过来一把剑,“郑嬷嬷,将军待她如何,是将军的事情。将军留着她尚且有用,你最好也客气些。”
    还是方才的那位邢副将。不过短短半日,他已经为她解了两次围,免了她更多的狼狈。
    但她大约连说一句“谢谢”的资格都没有,她知道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命更贱。
    得到她这样的人的感谢,并没有什么价值。
    观若低着头,跟着郑嬷嬷以及其他与她同样狼狈的女子往掖庭的方向走。
    从前梁宫的辉煌不复存在,处处都是残垣断壁,雕梁画栋燃烧起来,与民间的草屋没有分别。
    被血腥之气包围,观若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四周。
    她在深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每一处的血,可能都属于曾与她相识,或是她曾见过的宫人。
    前生她走过这些地方,心中只剩下恐惧和茫然,不曾有过这样的假设。
    而此刻她的假设让自己很痛苦,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回想她在云蔚山中的岁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描绘了一下方才她所看见的他。
    身材颀长,长身玉立,身披银甲,神色一丝不苟,的确很像一位将军。
    观若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人是他,醒来之后很快看见的又是他。她没有时间改变自己多少,但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想起她闭眼之前不久的事情,他从山中找来一棵青松,他把它移栽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说,“青松四季常青,年年岁岁都如是。阿若,你和我也如是。”
    他哪里懂得栽种树木,后来还是要她来看护。
    但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带着如她一样天真的神色,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好像他们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似的。
    太短暂了。
    他说完这番话,没有多久,就要了她的性命。他其实明明可以不用这样骗她的。
    观若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了头,想再看他一眼。
    晏既仍然站在原地,面容沉肃,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顷刻之间就被他眼中的冰冷所伤,慌忙低下了头。
    是了,他是晏既,是晏将军。从来也不是她的李三郎。
    他的眼中是不会有她的。
    这一世,她会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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