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容鹤心中一声惊雷乍响。
这是他们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及火锅店那场尴尬的重逢。
他还以为陆霄远那天是喝多了,对当时发生的一切没有记忆。毕竟陆霄远后来一直都是无事发生的态度。
谁知陆霄远不仅记得,还目睹了他逃走之后灌醉自己的样子。
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见容鹤撑着额头不说话,陆霄远再度想起他昨晚毫无防备软倒在其他男人怀里的场景,语气不免严肃了几分:“出门在外喝得不省人事,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这样不安全。”
容鹤依旧心虚扶额,瓮声瓮气道:“我一个大男人,没事的。”
陆霄远道:“男人也没那么安全,尤其是在这个圈子里。”
“啊……”对于陆霄远的执着,容鹤有些不解。
虽然陆霄远的提醒也有一定道理,但他总觉得陆霄远言重了,毕竟他们所处的是法治社会,而他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容鹤沉默地咀嚼了一会儿三明治,突然想起什么。
陆霄远该不会是嫌他麻烦吧!
毕竟昨天都那么晚了,还要冒着冬天的寒风,去接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醉鬼。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说自己什么时候变这么迟钝了,连得到别人的帮助都搞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何况那个人还是陆霄远。
容鹤咽下嘴里的食物,坐直身体,叫了声“陆老师”。
陆霄远也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向他。
容鹤郑重其事道:“谢谢你昨天接我回家,我以后一定注意,不会再这么麻烦你了。”
然而,陆霄远脸上的沉郁并没有因为容鹤的道谢消散,反倒隐隐有了扩大的趋势。
容鹤这话说得太客套了,仿佛昨天那个在梦里柔声唤他名字的是另一个人。
陆霄远眼底明明暗暗,半晌才道:“以后确实不能这么掉以轻心,但如果还有下次……”
容鹤心里一紧,还以为陆霄远要说什么警告的话。
下一秒,他轻咳了一声:“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
声音忽而变得好温和。
容鹤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低头塞了一大口三明治,没头没脑地“哦”了一声,用柔软的发旋对着陆霄远。
在很多年前,容鹤常用这个动作以示乖巧,虽说是无意识的,但陆霄远没有一次不妥协和投降。
容鹤皮肤天生偏白,在阳光的照耀下,脸颊几近透明,折射出些许少年气,还有这么多年都没变化的纯真——永远不设防备,永远对周遭的觊觎和意图毫无察觉,哪怕就漏洞百出地摆在他面前,朝夕相处的距离。
但同时,他也擅长规避,一但察觉到什么异样,就会立刻躲得远远的,甚至一狠心就是十一年的不告而别。
陆霄远换了个舒展的坐姿,突然发出意味不明地轻笑:“还是个小少爷。”
啪嗒——
这久违的,又略显亲昵的称呼,让容鹤刚叉起的水果片又落回盘中。
第18章 “你不要哭了。”
分明只是基于当下语境一句不经意的调侃。
容鹤再清楚不过。
但坏就坏在陆霄远话中带笑,那语气,和十一年前太像。
所以他还是没能忍住,偷偷在陆霄远面前回忆起过去,想起陆霄远第一次叫他“小少爷”的场景。
那时候,陆霄远十七,他十五。
十五岁的容鹤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足老家最乱的区域,一个被当地人称作“王八湾”的地方。
这片区域其实有正经名字,叫“黄发湾”。而“王八湾”这个诨名在方言上不仅与之谐音,还有“水浅王八多”的意思。
容鹤从出租车上下来,第一印象就是“脏”,太脏了,简直无从下脚。
两旁的路牙子挂着经年累月的黑褐色油污,散发着异味,几个青皮寸头纹着大花臂的男人不嫌脏地坐在上面抽烟。
发廊门口,数九寒冬却穿着暴露的女人向过路的男人抛着媚眼。碰上起色心上钩的,便立刻化作水蛇缠到对方身上,三言两语哄进温柔乡。
容鹤不敢多看,即使掩住鼻子,也难挡那股潮湿发霉的气味。
这里肮脏混乱、暗藏危险,简直和他爸爸告诫他的一模一样。
他穿着干净熨帖的蓝白校服,背着有棱有角的黑色双肩书包,仿佛一个擅闯禁地的入侵者,一路被人用各种目光盯着。
他攥紧书包带,闷头往前走。
脚步和心跳你争我赶,越来越急。
直到看到不远处烧烤摊前那个高大身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瞬间被安全感包围。
四平米的空间太小,还要摆个烤架,有点容不下一米八的男生。只要稍微往前一探头,就会碰到用铁丝拴着的裸露灯泡。
但陆霄远始终站得笔直,身姿如同一棵挺拔的树。
再走近些,陆霄远的脸也变得明朗了起来。
他没什么表情,眉眼冷峻,嘴角还有一道结痂的褐色伤口,在电灯泡锐利的白光下显得异常富有血性,没有半分颓败的感觉,更别提那日惊鸿一瞥的厌世感——
三天前,在操场边的小巷子里,作为值日生的容鹤第一次见到比他高一届的陆霄远。那时的陆霄远正受着伤,孤零零靠在阴冷的墙角,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人间消失,弄得容鹤心惊肉跳。
容鹤悄悄走到陆霄远家的摊位旁,没过去打扰,坐在一张桃红色的塑料凳上,双手托腮,看着五米外陆霄远娴熟的动作——
翻烤、撒料、装盘。一气呵成。
充满超越少年感的锐意。
容鹤有点看呆了,直到陆霄远大步将铁盘端到一桌客人面前,转身走向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立刻站起身,喊了句:“陆学长。”
陆霄远轻轻挑起眉梢,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容鹤诚实道:“我找你班主任问的。”
陆霄远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容鹤指了指陆霄远的腹部:“我来探望你,看看你伤势怎么样了,有没有去诊所换纱布。”
陆霄远淡淡道:“不用,这种小伤,我自己能处理。”
肚子上都缝针了,还能是小伤?
容鹤瞪大眼睛。
陆霄远显然没有招待同学的经验,他对容鹤道:“那边有汽水,自己去拿。”
容鹤立刻跑到堆放可乐的角落,乖乖拿了一瓶回来,拧了两下,递到陆霄远面前,眼巴巴道:“拧不开。”
陆霄远没接,低头看他:“我手上有油。”
容鹤只得悻悻然缩回手,继续尝试。
陆霄远在旁看得直皱眉,摇摇头道:“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吗?”
他带着轻笑,语气略有调侃之意,说话间微微抬起下巴,尽管还没成年,但下颌线已经初显棱角。
被陆霄远调侃成“小少爷”,容鹤一阵窘迫,脸也红了,那抹红晕在白皙的皮肤和刺眼的灯光中分外显眼。
陆霄远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在深蓝色的围裙上蹭了蹭手,结果越蹭越脏,便索性抽出几张卫生纸,包住瓶身和瓶盖,用力一拧,没拧开。
再用力一拧,还是没拧开。
陆霄远皱着眉,大拇指顺着瓶盖摩挲一圈,仔细研究了片刻,发现确实不怪容鹤力气小,是这瓶汽水包装有问题,恐怕要拿刀子把防盗环割出口子才能打开。
“等着,我再去给你拿一瓶。”陆霄远说完就去洗了个手,在一箱汽水里挨个儿检查了半天。
就在这时,对面闹哄哄的面馆突然发出碗碟碎裂的巨响,两桌人毫无征兆地扭打了起来,脏话冲天。其中一人抡起酒瓶,照着另一人的脑袋狠狠就是一砸。
血飞出来的瞬间,容鹤一把捂住了眼睛。
往回走的陆霄远见状,当即扔下汽水,喊隔壁卖水果的老头帮忙看一下摊,抓住容鹤的胳膊将他带离了小吃街。
暴力和混乱被夜色阻隔在深处,安静的路灯下,陆霄远问容鹤:“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容鹤轻轻喘着气,摇头道:“不用了学长,我打车就好。”
陆霄远看着他煞白的嘴唇,不放心道:“你没事吧?”
容鹤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没事,就是见血了有点反胃。”
陆霄远惊讶:“你怕血?”
容鹤盯着脚尖道:“我只是不喜欢暴力,害怕有人受伤。”
陆霄远闻言,沉默了片刻,问:“那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不仅不怕,还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做了个傻乎乎的自我介绍,发现他受伤之后,执意架着他去附近的诊所,甚至不惜翘掉一堂课,被教导主任免去了“值日生”的光荣称号。
这个问题有点难,容鹤没能及时回答。
但在他第二次来“王八湾”找陆霄远的时候,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那天,还是一样霉湿的夜晚,月亮起了一层模糊的毛边,扎在人心上生疼,仿佛赤裸裸的挑衅。
容鹤鼓起勇气再次来到“王八湾”,却看到那简陋但井井有条的烧烤摊变得一片狼藉。
六七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将陆霄远逼到墙角,周围的人全都视若无睹般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
这些人穿着虹榆七中高二年级的校服,脚上登着一双比一双贵的球鞋,很明显是跟陆霄远一届的富二代。
为首那人开了瓶啤酒,威胁道:“你把这瓶酒一口闷了,我就放过你,还有你家这个破摊子。”
说着还往酒里吐了口口水,引发一阵哄笑。
陆霄远嘴角伤口又裂开了,流着血,表情冷得吓人。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酒瓶子,突然抬腿就是一脚,把人狠狠踹翻在地。
其他人都愣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纷纷要扑上去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