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雄抬脚碾灭,然后拿出手电筒照着墙壁某处。
那里,张放四肢趴在墙壁上,艰难而缓慢地朝前挪动着。仔细看,他的两条腿都中了枪,所以全靠双手爬行,血水顺着脚踝流淌下来,一道一道,红艳刺目。
孙文雄叹气道:“别挣扎了,领个痛快就去吧。”
张放哑声道:“你一样不得好死。”
孙文雄道:“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斗个谁死得更晚些么?”他表情看上去惆怅又茫然,如即将踏入社会的毕业生,对自己的未来产生疑问。
张放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再说。”
孙文雄道:“我活不到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张放道:“你中了蛊,死定了。”
孙文雄眸光闪了闪,摇头道:“不,是你中了蛊。”
张放按着墙的手突然缩回,整个人从墙壁上跌落下来。大概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干脆放弃挣扎,就这么不顾疼痛地仰面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孙文雄道:“你笑什么?”
“笑你。”
“嗯,我的确很可笑。”孙文雄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壮。
张放笑声渐止,又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
“哭我。”
“你活的岁数比我长,有什么可哭的?”
张放道:“建业那么小,就走了。唉,我要是不带他来,他还能娶妻生子,现在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他有个棺材睡,你连棺材都没有。”
张放不理他的讥讽,又道:“还有阿军,他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里的怪物是怪物,人也是怪物,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唉。”
孙文雄道:“他机灵得很,指不定是谁倒霉。”
张放叹气道:“担心也没用,我以后帮不了他了。”
孙文雄道:“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你要杀就杀,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张放的这句话也正是楚焰心里想说的。像张放、孙文雄这种人,他半点同情心都没有。
清风不解地看了看楚焰。记忆中的雍怀总是愿意帮助别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了,可习惯性的顺从让他保持缄默。
孙文雄闭了闭眼睛道:“其实我不想杀你。”
“没人逼你。”
“可是你不死,就是我死。”孙文雄抬起枪,对准他的额头,“我不想死。”
扣动扳机的刹那——
张放身体猛然缩起,如球一样朝楚焰的方向滚动。
孙文雄连开数枪只打中他的后背,再后,子弹打完,只剩下空枪。
眼见张放滚到自己藏身处,楚焰胸中杀意迸发,掏出匕首准备给他来一下,可张放偏偏停下来了。
他身体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显然是不行了,睁着眼睛等死。
孙文雄慢慢地走过来,抬脚踩着他的喉管,眼睛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张放啊张放,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给我惊喜。”
张放翻着白眼看他。
孙文雄眼睛突然朝楚焰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楚焰身体一紧,但这时候,又有脚步声靠近了。
接连的“惊喜”让孙文雄不悦,他扭头。
黑暗中,张军拄着木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看上去不太情愿。事实的确如此,他和楚天阴本来躲在一边看戏看得好好的,谁知楚天阴突然推了他一把,让他出来救驾。
傻瓜都看得出现在的张放需要的不是救驾是收尸。
可他不能不来。
因为那个人是楚天阴,靠近过他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想,也许孙文雄、张放、楚焰、楚晓海、孙飞扬、司马夫妇这些人加起来也斗不过他——还是在张建业这个拖后腿的忽略不计的情况下。
奄奄一息的张放看到张军,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墙壁想要起来。
孙文雄盯着张军,冷笑道:“你看了很久了吧?”
张军浑身一震,不敢看张放的眼睛。
谁知张放却说:“你躲着就躲着……何必要出来?”
张军抿着嘴边,里头全是苦味。对张放,他心里一直有怨。如所有大门大户一样,继承张家是每个张家小辈的奋斗目标,但他出身旁系,本来就不受重视,接受的训练也是最差的,这也就算了,他相信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会被淹没,可他好不容易凭着自身的本事和毅力熬出头,却依然不受这位张家大佬的待见。而他的对手竟然是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一个窝囊废。这股气叫他怎么咽得下?!
他投靠楚天阴一是为了争一口气,二是因为楚天阴肯教他本事,可以学到比张家更多的东西。他连枪法都是楚天阴手把手教的,他甚至一度把自己当作楚家人而不是张家人。要不是知道楚天阴有继承人,他都希望继承楚家。
可这是来地宫之前。
见识过楚天阴的狠辣冷酷,那个偶像派楚天阴就破灭了。连养了二十几年的义子都能随意牺牲,还有什么是楚天阴不能牺牲的?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楚天阴还没发现他有什么被杀的价值。
而张放,这个曾经看不起他、阻挠他、讥嘲他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为他着想。
张军拔出枪,对准孙文雄。
孙文雄沉着道:“我杀他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张军道:“我杀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孙文雄道:“他中了七情六欲蛊。”
张军一怔,却听张放拼着最后一口气叫道:“他……他才中了蛊!”
孙文雄道:“到底是谁,等张放死了就清楚了。中了七情六欲蛊的人生命力会比一般人旺盛,格外不容易死。”他转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张放。
张放头斜靠着墙,努力看向张军:“是他……小心,七情六欲蛊不怕火烧,会异变……”
孙文雄道:“你不也没死?”
张放骂道:“滚你!”
“瞧,中气十足,哪里像要死?”孙文雄冷笑。
张放瞪着他,嘴里一股子铁锈味,想开口,又说不出话。
张军不去看张放,握着枪指着孙文雄的脑袋,沉声问道:“孙飞扬呢?”
这句话戳中孙文雄的心窝子,他眼睛眯了眯:“死了。”
“怎么死的?”
孙文雄像是想起了什么,笑起来:“对了,他临死前还让张老和我问候你。”
张军疑惑地皱眉。
孙文雄道:“他让我们问你,杀张建业的时候,愉快吗?”
张军脸色大变。
孙文雄扭头问张放:“是吧?是这么问的吧?”
张放浑身发冷,嘴唇微微哆嗦着,一双眼睛望着张军的方向,有点涣散。孙文雄问他的问题延迟了五六秒才装进他脑袋。他抖了抖唇,声音极轻地骂了一句:“狗屁。”
孙文雄对张军道:“他骂你狗屁。”
张军心虚地瞟了一眼张放,明知道对方不可能活下来,但余威尚存,他仍不敢承认。正要辩解,就听楚天阴在他身后呵呵地笑道:“阿军啊,认就认了,怕什么,你是为了帮我,是功劳啊。”
楚天阴的声音极细,带着点女音,听过一次就不会认错,更不用说孙文雄和张放这些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且有时做噩梦都会重温的人。
张放眼睛瞬间睁大,模糊的视线又恢复了清晰。这次,他看清张军脸上的尴尬和愧疚,渐静的心湖顿时掀起万丈波澜!
“你……”张放直瞪瞪地看着张军,仿佛要看穿他的身体,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成了渣!
张军讷讷道:“在这里,建业活不长的。”
张放身体猛然一个后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一抽一抽,像是气的,又像想笑。可是无论气还是笑,都永远地终止在僵硬中……
张军看着张放躺倒的尸体,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下了。杀张建业的时候,他不曾后悔,在他看来,那个无能的同辈压着自己这么多年,一枪打死简直是便宜了他。背叛张放的时候,他也不曾后悔,那时他想的是出人头地,哪怕不择手段!可是这一刻,他后悔了。
因为他突然明白,这两个人可能是地宫仅有的可以让他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人。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各大世家总是禁止内斗,一经发现就逐出家族。因为他们牵扯的是赤裸裸的利益,遇到的是难以想象的危险,必须有足够信任的伙伴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中幸存下来。
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奋斗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坐上张家家主的位置?可是他不确定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以后还会相信谁。背叛过人的人,本身就已经失去了信任,无论是别人对自己,还是自己对别人。
他跪在地上走神,倒给了孙文雄可乘之机。孙文雄一个箭步冲过来,踢开张军,张军手中的枪落在地上,孙文雄左脚一踩,右脚一挑,枪就飞起来,落进他手里。
楚天阴在旁闲闲地看着。
孙文雄抓了枪,对准楚天阴就打。这次他不像对张放那样留出交代遗言的机会。对付楚天阴,哪怕对方已经断气,他也不敢大意。
楚天阴对着枪口不慌,身体飞速地向后跑起来。
孙文雄兴奋地追着他打。
一时间,倒在地上的张军倒被人忽略了。等他松了口气想要站起来,就看到面前多了两双脚——一双穿着鞋,一双没穿。
清风看楚焰停了下来,有点着急,不解地扯他胳膊。
楚焰不习惯被人碰,却没有挣开,只是低头看着张军。
张军苦笑道:“你是来捡漏子的?”
楚天阴和孙文雄已经跑远了,可楚焰不急着追。楚天阴不会这么容易死,让他和孙文雄狗咬狗更好。他道:“张建业在这里活不下去,那你呢?”
张军愣了愣,低头看自己的腿,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孙文雄来之前倒是说得天花乱坠,秦朝汉朝一通胡侃,可现在看看,除了一尊黄金玲珑宝塔,他们还见过什么?为了这尊塔,他杀了自己的亲人,东西最后却落在楚天阴手里……这都图什么!
楚焰看了看他,道:“你活不下去了。”
张军面如死灰。
“你没有了斗志。”
“我想活。”
“想活和有斗志是两回事。”楚焰道,“不想活的人,忘掉呼吸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