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回答,他便把头和半个身子转过去,由于逆光,他多看了来人几秒,最后发现是赵忱之。
他立即坐起在钢丝床沿上,把薄毯裹紧,望着别处一言不发。
赵忱之说:“什么衣服?马克只是说你被人绑架到这个地址了。”
吴越没好气地问:“他没告诉你我是被谁绑架的?”
“说了,是陆军总院的专家。”赵忱之新奇地四下打量着这间厂房,“他和那位姓欧阳的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越说:“群众喜闻乐见的相爱相杀。”
赵忱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往近处走时,他被地上的砖块绊了绊,紧接着又踩到一颗锈钉子,所幸是一颗小螺丝钉,虽然深嵌却没有扎穿他的皮鞋底。
“哎呀。”他拔出钉子,用力扔到远处,“多危险。”
吴越由于头痛,坐了一会儿便重新躺下去,两条光裸的腿挂在钢丝床边缘。
他酷似其母,天生皮肤极白,像大腿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更是白得耀眼;小腿线条流畅,没有碍眼的肌肉块,突出的脚踝也显得很利落,双脚修长秀美,赏心悦目。
赵忱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想到壁画上的那些欧洲宫廷美少年,想到太阳王路易十四发明高跟鞋,常年穿白色紧身裤袜,因为他对自己的美腿充满自信。
单就腿这一件事儿,路易十四不如吴越。
“出什么事了?”赵忱之问。
吴越把毯子拉开一丝丝,再霍然合上,苦恼地说:“实不相瞒,总院专家把我扒光了。”
赵忱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定定站着,继续欣赏腿。
他不动,吴越也不好乱动,咬着下唇考虑脱身之法。
很奇怪啊,刚才吴越和孙江东一起时没觉得毯子又短又小,现在这种感觉却异常强烈。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涌在了脸上,两颊热得发烫,他希望赵忱之识趣一些转身就走,甚至还巴望屋顶赶紧塌下,把他埋了算了,也好过两人尴尬地对面而立。
赵忱之最终没生气,取而代之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原因是突然想到容貌真是上天的恩赐,眼前这人狼狈地躺在这个由灰尘、建筑垃圾和废钢铁组成的格格不入的环境中,居然让他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盯着吴越的脸,心想多漂亮的蠢货,唯一的缺点是完全没有表情。
由于浑身不自在,吴越实在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十几秒钟后他换上了擅长的恼火脸:“赵总,你来干嘛?”
赵忱之说:“我来接你回去。马克没有车,所以拜托我来了。”
吴越暗骂了一句马克你咋不去死,说:“我不回去,都被开除了还回去干嘛?”
赵忱之找到了孙江东遗留的塑料椅子,坐下来说:“我没开除你啊。”
吴越“哗啦”一声坐起来。
赵忱之说:“我只是给了你三个月的观察期,如果行为还得不到改善的话,就开除。观察期间你的工资暂时停发,只保留实习生生活费补助。”
“补助多少?”吴越问。
赵忱之说:“这种细枝末节我哪里知道,问财务部吧。”
吴越怒道:“什么鬼观察期,我辞职了!”
赵忱之说:“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赵忱之皮笑肉不笑,“不到两个月前你还对我说想当总经理,如今不想遵守承诺了吗?”
“不当了!”吴越躺下用毯子将大腿盖严实,满脸郁卒地说,“你这个人烦死了,喜欢无缘无故举着大棒把我揍一顿再塞颗糖,你不累我还累呢。你走吧,让我清静点儿!”
“我无缘无故?”赵忱之离开椅子,欺近铁丝床,“昨天是谁信誓旦旦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你知道上午我在西饼房看见了什么吗?你知道让皮埃尔布置现场向来走红磨坊路线吗?你知道马克那神经病献上了哈达还差点儿给我摩顶吗?”
吴越底气不足地劝告:“有话好说,不要摸我,没见我哆嗦么?”
赵忱之问:“激动的?”
“害怕的。”吴越将他的手推开。
赵忱之直起身子说:“回家吧,然后想想怎样检讨自己。”
吴越再度拒绝:“既然要辞职,我也不打算继续住你家了。细想我也没东西落在那儿,似乎就一支牙刷,留给你作纪念吧。”
赵忱之什么也没说,他围着钢丝床左右看看,突然勾起嘴唇,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吴越的毯子扯了!
吴越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赵忱之举着薄毯,显然也很震惊,他阴沉下脸问:“内裤呢?”
吴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当然站也不是,他只好蜷成一团怒道:“都他妈告诉过你了,被陆军总院的专家扒啦!”
“他连你的内裤都敢碰?”赵忱之问。
吴越叫道:“他是医生,别说内裤,内脏都敢碰!”
赵忱之将毯子还给了他。
吴越生气地一把扯过,飞快地围住了下身,愤怒至极地说:“我要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一个个都他妈随意玩弄人!想看裸体去美术学院啊,老子每周六在那儿义务服务呢!”
他刚要跳下床,赵忱之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了他:“别下来,地上有钉子!”
吴越被他像个孩子似的托在臂弯里,平时想想还好,此时可是光着的!他脑中瞬间冒出诸如“浪里白条”之类莫名其妙的词,脸顿时又涨得绯红。
“美术学院?”赵忱之问,“真的?”
“假的!”吴越吼。
“假的就好,如果是真的,恐怕我要生气。”
“你生什么气?!”
“我是总经理,想生气就生气,你说我生什么气?”
“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
两人说了会儿车轱辘话,在吴越恼羞成怒的临界点,赵忱之终于决定往外走。
他一边抱着吴越,一边看着脚下,显得小心翼翼:“就算内裤能说得过去,那鞋子又怎么解释?为什么给你一并脱了?”
吴越尽量不去贴着他,维持着很辛苦的姿势,半天才回答:“……这大概是江东的习惯,因为尸、尸体躺在解剖台上,一般都不、不穿鞋子的。”
赵忱之问:“你为什么梗着脖子?靠我近一些好了。”
吴越怒想:因为我没穿衣服,再近一些你的嘴唇他妈的就要碰到我的……的……的……的什么了!
赵忱之说:“但是这样我不好走路,你始终有一个向外拉扯的力,让我很难平衡。”
吴越只好把身体略微矮了下来,为了避开敏感部位,转身轻搂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贴得极近,吴越能感受到赵忱之的鼻息。他开始后悔刚才把毛毯全围在了下身,当赵忱之转头看方向,鼻尖终于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下体时,吴越松开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别往外倒,小心一摔两个。”赵忱之提醒。
“……”吴越说,“别……别说出去……”
“嗯?”赵忱之没听懂,他笑问,“你为什么出汗了?”
吴越松开手,恢复了凶巴巴:“别胡说,我吓得手脚都冰凉了。赶紧走吧,免得被人看见!”
赵忱之问:“万一被人看见了,该怎么解释呢?”
吴越说:“麻烦你别废话了,这情形解释不清楚!快走,万一被派出所发现就不好了!”
两人逃回车边,吴越迅速滚进车后座,催促说:“快开!在车里更解释不清楚!”
赵忱之失笑,心想你明明又没做贼,紧张什么?即使假戏真做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虽然没穿衣服,但我穿戴整齐,所以很好解释啊。”他说。
吴越十分没好气:“有些流氓耍流氓时他不脱衣服的,警察见得多了。”
“什么?”赵忱之还是装作不了解国情的样子。
“赵总,求你了快开车!”吴越拍座椅。
赵忱之不过瘾似的发动了引擎。
吴越突然问:“我们去哪儿?”
赵忱之说:“送你回家。”
吴越说:“回家可以,但只是去拿几件衣服,我还是要搬走的。”
“你想搬到哪儿去?”赵忱之问。
吴越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用不着赵总操心。”
赵忱之喜欢在中午开车上路,因为道路比较空旷,可以稍微提高些车速,顺畅地穿越大街小巷。他对这个城市的情况还不熟,尤其是目前所在的这一片工业拆迁区,这也是他先前找来时花了较多时间的原因。
他再度被错综复杂的各式旧厂房弄糊涂了,多绕行了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正确路线。他从后视镜中观察吴越,发现对方脸色很苍白。
“你没事吧?”他问。
“你开你的,”吴越说,“我只是有点儿晕车。”
“你过去不晕车啊。”赵忱之从前座抽屉里找到了一只呕吐袋递给他。
吴越按着不住泛恶心的心口说:“过去是过去,今天我挨了陆总专家一次大剂量麻醉剂,血量见底了。”
赵忱之说:“你的朋友里,也只有工程部的郝江北略微正常些。”
哦,江北……吴越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们到家时是中午十一点四十八分,吴越掐指一算,自己从昨天晚上六点钟起就没有再进过食,如今却一点儿饥饿感都没有,大概肠胃已经停摆了。
他颓然地想去楼上房间,赵忱之把他拉住了:“来说清楚吧,你为什么要搬走?”
“让我先把衣服穿上行不行?”吴越问。
赵忱之从沙发上拿了件t恤扔过来,吴越抓在手里闻了闻:“穿过的?”
“干净的。”赵忱之说,“我昨天下班从院子里收的,还没能有空叠。”
吴越便把t恤套上了,下身依旧用毯子裹着,好似穿着一条长裙。他在吧台的高脚椅上靠着,习惯性地摸了摸额角早已愈合、也不太看得出来的伤疤,说:“我没有理由继续住下去,我几乎被你开除了。”
“我没有开除你。”赵忱之重申。
吴越有些烦躁:“行了,咱们别原地打转了,总之我是没脸继续住了!我比平常人脸皮厚,但还没有厚到那个地步,你说让我工作表现好一点,哥们自我感觉尽力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孙江东会突然来这一招,几乎把你们今天的视察毁了,也让我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可能我这个人运气特别差,就算继续下去,也会出想象不到的状况,让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我不想干了,想休息一阵!”
“你确定想辞职?”赵忱之问。
“嗯,我确定要辞职。”吴越嘴上说得痛快,头却点得很犹豫,最后的“辞职”两个字说得有些发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