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微凝,转瞬想到了什么,立刻上前将那麻袋拿在手中抖了抖,有细细的颗粒窸窸窣窣掉在桌上。
崔容拈了一粒仔细看,甚至放入口中尝了尝,确实是食盐无误。
黑衣骑接着解释,货物被运到东码头的朱家货船上后,这些空麻袋就被丢在一旁,黑衣骑便想法子拿了几个回来,这才确定知春巷院子里屯的货物确实是食盐。
想来这些盐到了货船上便被取出分装,藏在雇主的货物里。
“密道吗……”崔容低声沉思,这样一来便解释得通了。
私盐从城外通过密道运往这宅子内,也就避过了城门官吏的盘查。而以仓库做掩护,确实更不易引人怀疑。
只是不知道崔世卓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杨进神色一动,挥手让黑衣骑退下,一面留意崔容的神情,一面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虽说对崔家的恩怨有所耳闻,但这种牵扯整个家族的大事,崔容有什么想法还未可知。
崔容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犹豫片刻便说:“最好能说动刺史大人出面协助,调些人手。等下一次‘出货’便将院内诸人秘密拿下,严加审问,顺藤摸瓜找到私盐的源头。”
言谈间,竟是准备秉公处理,丝毫不打算留情面。
“这条运输线一断,上游必然很快做出反应,留给你的时间很紧迫。”杨进眼神幽深,显然已经想到更远的地方。
崔容毕竟少了经验,被他这样一说也踌躇起来。可若要私下访查,既无人手也无时间,并不比现在好多少。
“也罢,”杨进眉头一展,叹道,“其实私盐源头在何处,我心中已有计较,关键在于你想怎么做。”
说完他又沉默了,像在心中权衡着什么,崔容不敢打扰,一时间房内倒安静下来。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杨进才再度开口:“如果我没猜错,苏北盐场与此事逃不了干系。你若要查下去,我手中倒是有些证据能助你,只是还需拿到口供……”
崔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吃惊地看向杨进——苏北盐场,可是在三皇子杨建管辖下的!
如果真的查下去,无非就是两个结果。
一是审问不顺利,底下人咬死了是私做主张,三皇子必定会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斩断,如此一来真正置于危险之中的将是杨进。以承乾帝的多疑,恐怕会怀疑杨进意图构陷三皇子,到时崔容万死难辞其咎。
二是铁证如山,三皇子无可辩驳。但崔容年纪轻轻竟然有手段令一位皇子落马,无疑也不是什么好事,难免让人怀疑杨进在其中的位置。
何况圣心难测,承乾帝也未必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天家毕竟也是要脸面的。
可如果不查,在承乾帝心中崔容的能力必定受到质疑,往后仕途就不好说了。
且日后这案子若是被别人翻出来,崔容也难逃包庇的嫌疑。
眼下简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崔容不禁握紧了拳头,脸上神色也变得幽暗不明。
“……看似冒险,倒也并非全无生机。”半晌后,崔容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查要继续查,但苏北盐场不能动。你说的证据,不如私下呈给皇上?只要能从朱管事和崔世卓身上得到口供,现有的物证已经足以将矛头指向苏北盐场。”
至于之后的事,就算不用明说,承乾帝一定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到时如何动作,就不是崔容和杨进能决定的了。
可是朱管事等人既然能被挑出来办这么隐秘的事,想必都是三皇子的心腹,要让他们开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点你不用担心,”杨进闻言眉头一展,竟笑了笑,“大理寺有衣海澜坐镇,口供不成问题。”
这是杨进第二次提到这位大理寺少卿,崔容忍不住问:“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这样神秘,又神通广大的模样?”
杨进难得卖了个关子,故意道:“等回了长安城,你就能见识到了。现在说破却没什么意思。”
他这样说崔容也无计可施,只能按下心中好奇。
说着,崔容又想起一事:“崔世卓……大哥他不是二皇子的人,怎么也牵扯到这件事中?”
“还有那晚送信的人,恐怕背后也另有玄机。”杨进接着他的话说:“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隐隐约约还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约而同有了一个猜测——如果是这样,那一位的心思未免太沉了,竟然将崔容与杨进都当做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而最无奈的是,两人明明看出了不妥,却也不得不按照他的布置走下去。因为就算可以从崔世卓那边得到什么线索,一来没有证据,能做的有限,二来一次指控两位皇子,恐怕是承乾帝不能承受的。
末了,杨进叹了一口气:“看来崔世卓是不能交到衣海澜手上了。”
“他由我亲自来申。”崔容沉下眼睛,冷冷地说。
杨进看他一眼,终是没做声,只安慰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两人商议了一夜,最后决定兵分两路,由杨进去江南节度使处借调兵马,崔容便前往杭州刺史处协调相应事宜。
此事正是争分夺秒之际,杨进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三五日,他只略作准备就立即动身。他只带了一名黑衣骑,其余人悉数给崔容留下,以防他有什么需要。
而崔容也没有多耽搁,一方面派人盯着知春巷和朱管事,另一方面带着一名黑衣骑前去面见杭州刺史孙平文——这少不得要亮出钦差的身份了。
杨进说过孙平文为人谨慎胆小,此话确实不假。
他对崔容十分客气,但一听说来意,便露出为难的模样打太极。
崔容也不客气,反正只要孙平文没有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那便必须站在他这边。
崔容将手中的证据拣能说的说了一些,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动的刺史大人出面支持。
将需要孙平文做的事一一交代完毕后,崔容便在他相送之下离开了府衙。
他刚回到客栈不久,李福便报朱员外送来了请帖。
崔容翻看几眼,见上面直接点出了“钦差大人”的名头,便微微眯起眼睛。
朱员外自然就是朱家船队的主人,这封请帖大概是为了探一探崔容的底。看来对手并不知道崔容的真实目的,也还没有从朱管事处得到什么报告。
消息大概是从刺史府衙哪里走漏的。
他从孙文平那儿出来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消息就传得这样远了,不知该说府衙防卫太弱,还是对手实在手眼通天。
沉吟片刻,崔容决定接受邀请,他必须做出姿态来稳住对手,等待杨进带兵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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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员外的宴会设在杭州最有名的酒楼临江仙。
令崔容吃惊的是,当日除了朱员外,竟然还有本县县令等人作陪。面上,崔容做出意外地模样,带着笑容和县令寒暄:“本官是为皇上采办绣品,久闻苏杭绣品大名,少不得来走一趟,本不欲惊扰诸位的。”
县令没有对崔容的年轻露出任何异色,陪笑道:“大人这说的哪里话,安顿好大人也是卑职分内的事。住了这些天客栈,倒是下官失职了。”
说着,就要迎崔容往酒楼内去。
临江仙最尊贵的包间里灯烛辉煌,丝竹声不绝于耳,桌上已经布置了丰盛的酒席,数位侍女恭敬地候在一旁。
崔容见状一笑,欣然入席,仿佛十分满意地模样。
县令端起酒杯道:“钦差大人远道而来,下官等人先敬大人一杯,还望大人尽兴。”
崔容十分和气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在座几人便轮流向崔容敬酒。酒过几巡后,崔容推脱不胜酒力,不肯再喝。
朱员外见状,小眼睛一道精光一闪而过,冲门外拍了拍手。
两名美丽的舞姬袅袅婷婷地应声而入,崔容见她们面容极为相似,竟是一对双胞胎。
舞姬向座上跪叩行礼,接着丝竹声再响,二人长袖一展,翩翩然起舞,舞姿柔媚婆娑,带着江南女儿的风流之态,说不尽的诱人。
崔容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此时兴致盎然地看着,手指不时随着节拍敲击桌面,很是惬意。
朱员外看在眼内,便适时开口:“钦差大人,您看这两位舞姬如何?”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崔容笑盈盈地说。
朱员外便十分殷勤地要将这两名女子赠与崔容,趁机邀请崔容住进他的别院。
崔容心中暗恼,面上却假意收下,推说还有行李在客栈,待几日收拾完毕便前去打扰。
朱员外得了话更显殷勤,险些令崔容招架不住,直好推说旅途劳顿才退了席。
回到客栈,他便叫小二送热水沐浴,这一身的酒气与脂粉气都快把他熏晕了。
将整个身体泡进热水里,崔容终于放松下来,心下暗暗盘算起杨进的归期。
第五十章、落网
那日宴会,崔容表现得十分知情知趣,朱员外等人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崔容虽然号称钦差,但毕竟无甚根基,看上去也不像个有手段的;加上他此次南下不过是替皇上采办绣品,京中也没有其他消息,朱员外等人面子做足,并没有多加防备。
两日后,杨进终于有了消息。
在这期间,黑衣骑干脆利落地将杭州城外的密道入口找了出来。此时对手的一切动向都已在崔容掌握之中,他准备收网了。
杨进借了一千兵马,他亲自带七百负责城外。剩下三百人分作两路,一半由崔容带着往知春巷去,另一半则由杭州刺史孙文平率领前往东码头。
至于县令和朱员外一干人等,收拾了前面这些再去不迟。
因为宵禁的关系,夜晚的杭州城显得十分沉寂。
虽然崔容下令放轻脚步,但周遭太静,数百人行进的动静怎么也不能说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惊扰百姓。
街道两边有民宅亮起灯光,觉察到异样的百姓从窗户缝中往外看,见是步伐整齐杀气腾腾的军士,便又立刻谨慎地吹灭油灯,锁好窗户,只做不知窗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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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世卓心中有事,夜里就睡得分外不踏实。
恍恍惚惚间,他做了个噩梦——私盐之事东窗事发,二皇子被皇上赐死,崔府更是落了个抄家灭门的悲惨下场。
他跪在午门处,周围全是指指点点的昔日旧时,他四处求情,却无人搭理,心中又惧又怒。
在大刀挨着后颈的瞬间,崔世卓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恍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有些慌乱地坐起,胸中如鼓擂,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原来早已汗湿重衣。
崔世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要确认方才只是梦,然而心下升起的那股不安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他忽然烦躁起来,索性披了外衣下地,打开房门看向院中
朱管事正在指挥着搬运私盐,准备往码头去,见崔世卓神色严峻地站在房门口,便堆上一脸似笑非笑地模样:“赵大人,这么晚出来,有事?”
崔世卓的假身份便叫做赵卓。
朱管事是防着他知道太多,崔世卓对此也心知肚明,随便敷衍了几句,目光却投向远处的天空。
今夜起了风,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天上黑漆漆一片,偏偏南面一角隐隐泛着红光。
崔世卓觉得疑惑,便多看了一会儿。
朱管事见他似乎只是出来散散心,也就没再理会,又回身继续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