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容早就发现谢清婉的举止越来越像孩童,想来大约是因为她一生艰难险阻,没有享受过肆意妄为的童年,此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想将从前的缺憾都补回来一般。
每每思及此处,崔容都忍不住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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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马匹的草料和饮水都送至崔容处,马厩小厮也将喂食情况做了招供。
崔容请兽医博士辨认,草料确实是上好的品质,喂食情况也并无可疑之处。他还试着用这些东西喂养了自己的马,依旧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到底是什么东西使那四匹马发了疯?
崔容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他前去大理寺处理落下的公务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时崔容刚刚去观察过自己的马,到了大理寺,却遇到杜仲——他已经被调入大理寺做司直。
杜仲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动了动鼻子问崔容:“怀舟,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稀罕……”
崔容心中一动,连忙拉着他问究竟。
杜仲是医痴,常年浸泡于各种药材中,靠味道辨别药材的本事也很厉害。他在崔容身上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异香,却是从不曾闻到过的,一时好奇才会开口相问。
崔容二话不说,拉着杜仲到自己家中,请他辨别那些草料。
果不其然,崔容身上的味道正是不小心从草料上染到的——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第六十七章、 品香会
杜仲虽然辨出草料中有异香,但他既然不曾闻过这种味道,自然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香。
想到这香气很有可能就是马匹突然受惊的原因之一,崔容下决心一定要弄个明白。
长安城里有许多鉴香师,崔容私下请了其中最有名的几人,把沾染过香气的宣纸拿给他们鉴别。
令他失望的是,这几人竟然都不认得那是什么香料。唯有一人提起,对于一些名贵香料,可能长安城某几位贵女的见识比鉴香师更广。
崔容和贵女们没有多少交情,唯一认识的谢清婉现下重伤在身,与她聊天是一回事,让她劳心劳力崔容却是不敢。
想来想去,他决定前去拜访崔世亮——如果能说动十公主出面,以品香会的名义召集贵女们,那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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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十公主在曲江池畔的皇家园林里开办品香会。
这样的宴会在贵族中并不鲜见,且因其风雅,实际上很受贵族女眷的欢迎。更何况这次主办人是最受承乾帝宠爱的十公主,地点又在皇家园林内,一时间贵女们都趋之若鹜,可只有十数名对香料素有研究的才接到了请帖。
到了品香会的日子,贵女们纷纷拿出本事盛装一新,颇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
曲江池畔一片空地上,轻纱帷帐、丝锦软榻均已备好,每一榻前还置有小几,其上放着好的茶果供人品尝,还有为品香所备的一整套香具——香匙、香箸、香帚、灰铲、垫片……还有官窑出的上品闻香炉。
众女相继落座,十公主便轻笑着一一寒暄了几句,纤纤素手端着茶杯,动作轻缓从容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优雅尊贵。
与崔世亮成亲后,她已从娇娇女儿变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寒暄完毕,品香会正式开始。
在座的贵女们都是懂香、爱香之人,平日也喜欢研制独门香料,这次品香会,她们都带来了看家宝贝供其他人品鉴。
平国公府的三小姐谢韵灵也在邀请之列。
她是谢清婉大哥的女儿,今年只得十一岁,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唯独对香无师自通,仿佛所有的灵气都集中于此道。
别看谢韵灵年纪小,她调出的香可是长安城小姐们争抢的对象。因此刚轮到谢韵灵,众女都屏住呼吸,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地等着。
谢韵灵拿出一白瓷小盒,语调轻盈地介绍到:“众位姐姐,这是韵灵前些时候调的‘雨过天青’香,请众位姐姐品鉴。”
说罢,她用香箸从白瓷小盒中夹出一小块暗灰色的香,点燃后等明火熄灭,才埋进香炉内的香灰中。
然后谢韵灵一手托起香炉,一手轻罩于其上,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半晌侧头轻轻呼出,这才笑道:“成了。”
接着她将香炉递给左手边的一名女子。
众女一一品过,有人便道:“这雨过天青香,初闻清冽,回味却甘甜清雅,香气如谦君子,真是妙极。我只品出藿香、青木香、安息香、白檀香和沉水香,剩下的却是茫然。”
一时间,贵女们又开始讨论雨过天青香的配方,末了央求谢韵灵解惑。
“沉水香五两,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二两,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炭末各二两……”谢韵灵也不藏私,直接当众公布了配方,还详细说明了制法:“这二十味研磨成末,用酒泡软,待酒气消散,再用白蜜和匀,放入瓷罐子里,用蜡封上,等上三五月就可取用了。”
众人一听这般复杂,纷纷出声表示佩服。
十公主也赞道:“谢家妹妹真是行家。”说罢她话头一转:“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味香,谁认出来了,任凭她将内库里的香料挑上三样。”
内库里存有许多番邦上贡的珍贵香料,这诱惑不亚于在吃货面前摆上绝世珍馐。
于是众女果然十分有兴趣,纷纷催促十公主快将香拿出来。
十公主微微一笑,示意左右捧出一个托盘,其上放有数十张裁剪成方形的宣纸。
“我偶然得到这些宣纸,觉得上面的熏香十分合心意,可惜才疏学浅,竟也辨不出,少不得求教于各位行家了。”十公主解释道。
众女连称不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品香。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大多数贵女们都败下阵来,一个个皱着秀眉,面面相觑,沉吟着无人开口。
只有谢韵灵犹自闭目沉思,面色端凝。
“谢家妹妹,你可是有了头绪?”贵女们纷纷问。
谢韵灵轻声道:“这宣纸上香气虽淡,却仍觉得出沉郁之意,沉郁过后,却又有几分刚烈,倒叫我想起一种罕见的西域母子香。这宣纸上的味道,像是母香。”
她这样一说,众女都将信将疑,又凑上去嗅那些宣纸,这才恍然道:“果然如谢家妹妹所说。”
十公主见状,不动声色地将那名字默记于心中,面上和众人一同夸奖谢韵灵,许下进内库挑选香料的日子,品香会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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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蓝跨着一匹汗血马,目光如鹰隼一般眺向远处。
他身材高大匀称,脸型细长,眼珠子是浅浅的褐色,是位颇具异域风情的美男子。不过和大多数突厥人相比,都蓝的相貌显得柔和了些,这或许是因为他有一点中原血统的缘故。
都蓝站在一处高地上,他身后是乌泱乌泱的突厥大军,足有数万人之多,其中除了先前的突厥士兵,还有从小部落紧急征来的勇士。
这是突厥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他们埋伏在这里,准备给大周军队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他脚下几公里外的平原处,两军正在对峙,因为离得太远,只能模糊分辨出阵营来。
都蓝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幕是他期待已久的,以至于他对汉军的将领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
“听说汉人的王子都风姿不凡,周皇帝也舍得让他上战场,可惜了。”都蓝知道那个令突厥人数次尝到失败滋味的将领正是大周皇帝的儿子,突然如此低声赞叹。
他手下副将阿史那不由变了脸色。都蓝素来有点奇怪的嗜好,可两军交战之际,哪有功夫想这种事?阿史那终于没忍住开口:“大汗,那人可不是一般的孱弱汉人……”
都蓝笑了笑,回身看了他一眼:“这样的人才,才值得本王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远处的战场上,突厥将军磨刀霍霍地高喊:“勇士们,祭起金狼旗,和我上前将汉人杀个片甲不留!”
话音未落,突厥的前锋军在阿史那的带领下,高喊着率先冲了上去。两军立时战在一处,难分难舍。
几个回合后,突厥军同前几次一样渐渐不敌,边战边退。
这是都蓝惯用的伎俩,几次诈败退走,舍一点小利,为的是最后一次将敌人引入早就设计好的陷阱内。
大周的军队正战至酣处,怎容敌人逃走,死死咬着追了过来。
最初他们也十分警惕,但前面三番五次如此,大周军士们早就对突厥人的败退深信不疑。
都蓝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敌军慢慢进入攻击范围。
还差一点,再一点……汉人的马比不上突厥马,只要他们再向前冲个百来丈,就绝无逃脱可能了。
都蓝甚至已经看清那汉人皇子的身形,他右手蓄力,抬起轻轻挥了一下。
然而正在这时,那皇子不知从何处发觉了异样,突然一勒缰绳急速向后撤去。他身后万余兵士也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跟上,整个队伍眼看着就要退出包围圈。
都蓝怎么能容忍到口的肉又丢掉,顾不上赞叹汉军进退有度,直接下令所有人追击。
以近十万追击万余敌军,看上去有些杀鸡用牛刀,但前面的敌军里有汉人王子,只要将他拿住,汉军群龙无首,势必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突厥人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追着仓皇逃窜的大周军,就像追着小羊羔的狼群。
眼看着跑出数十里,到一片满是巨石的戈壁滩上,大周的军马终于不堪重负,跑得东倒西歪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厥人已经将他们身后的退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都蓝朗声大笑,在他看来,敌军已是穷途末路,就等着他的勇士们宰杀了。
汉人王子并未见慌乱,转身立定,几个手势下来,身后兵士已列出阵型准备迎敌。
都蓝静静将那张沉着的俊脸端详一番,嘴角几乎挂上笑容。他看了身边副将一眼,副将心领神会,上前叫阵劝降。
忽然间,一支利箭从汉人王子的身后射出,直接射向那副将的门面。副将眼疾手快,一刀将箭劈飞,口中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废话太多。”汉人王子朗声道,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都蓝心中一动,目光环视,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但他已来不及细想,大周军中忽然号角声四起,数百面旌旗忽然凭空出现在巨石之后——是伏军!
伏军如潮水一般遮天蔽日地涌出来,乍看之下竟数也数不清。箭矢如暴雨般射出,猝不及防的突厥人顿时惨呼连连。
都蓝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第六十八章、 大胜突厥
突厥人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很多,可以说是置之死地,只求后生。因此都蓝求胜之心是极为强烈的,为了赢得胜利,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但此时都蓝突然醒悟到,自己被骗了-大周的军队将计就计,佯装被他的诈败所骗,实际上,是为了将突厥军队引入这个陷阱中。
都蓝一意识到这一点,当机立断决定退兵,以无心对有心,这场仗他已经输了。
但突厥人的军队太庞大了,前方虽然已遭变故,后方军队却并不知情,仍然不断向前涌,一时间阵型也变得混乱。
好容易调整完毕,待要撤兵时,又遇到了新的阻碍——在混乱之际,一队周人骑兵已经将他们后退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都蓝甚至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本来是都蓝惯使的计谋,却被汉人王子倒过来用在他身上。
用一句汉人的话说,这大概就叫做自食其果吧。
都蓝停止后退,又转向那年轻的汉人王子,用几乎称得上标准的汉化说:“我是突厥可汗都蓝,对面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