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帝时常陷入昏迷,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连续数日不言不语。偶尔身上疼痛太甚时,他神智不清,会握着杨进的手叫“母后”。
每当这时,杨进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童年时缺失的父子亲情,以这样一种古怪而倒错的方式再度呈现。
得知承乾帝时日无多的消息后,连杨进自己也说不清心中万般滋味都为何物了。
崔容知晓杨进与承乾帝之间关系复杂,一时也无从开口安慰,便伸环住杨进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膀处,慢慢摩挲着。
杨进顺势拥住崔容,怀中充实的触感和熟悉的耳鬓厮磨令他感到十分安慰,心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四皇兄情急之下,不知会如何动作。”杨进轻吻崔容眉间,继续说:“这段日子我将周小石留在你这儿,省得叫人担心。若有万一,你见机行事便可。”
周小石是杨进的心腹。杨进继承太子位后,他已成为黑衣骑实际上的首领。杨进此举,便是给了崔容调用黑衣骑的权利。
黑衣骑地位超然,虽无品无阶,手中权利却不可小觑。就连杨进的顺利上位,也与他掌握这支力量也不无关系。
对杨进来说,交出黑衣骑的指挥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将最后的仪仗交给了崔容,这意味着一种极致的信任。
崔容立刻就明白了,他没有推辞杨进的好意,而是看着后者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八十七章、 其心可诛
时间已入初冬,大周以北的突厥境内处处枯草乱石,呈现一片萧瑟之象。
茫茫的草原之上,数百顶帐篷聚之处,正是突厥人的一个小型部落。在部落不远,有七八个突厥女人顶着寒风艰难而行,不时弯腰捡起什么,扔进背后的马皮囊里。
这些突厥女人是在收集马粪。
距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数个年头。虽说自突厥使臣出使长安后,突厥与大周总算恢复了通商,但被战争伤害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官府的布告改变态度。肯和突厥人做生意的商户并不多,因此突厥人物资仍旧十分匮乏,这样的小部落就更不用说了。
每年天气一转冷,女人们就得想方设法多搜集一些马的粪便,好储存起来,代替昂贵的木炭做燃料。
“也许不和大周打仗就好了……”不少突厥女人生出了这样念头。但对可汗权威的崇拜,令她们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们只盼着寒冷的冬天能早些过去,自己的孩子能顺利看见明年的金露花。
突厥王庭,可汗的大帐内,都蓝召集所有部落王集会,他的计划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汉人西南部发生了战乱,周国兵力匮乏,周王对北地也难以兼顾,正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不知诸王意下如何?”都蓝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座下诸王。
他目光停在一个弓着背、举止有些瑟缩的男人身上,开口问:“阿布穆萨,你的意见呢?”
阿布穆萨率领着一个数百人的小部落,在这种场合向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此时被都蓝亲自点名,他十分意外,抬头时面上的神色也一片惶恐。
但想到族中众人艰难的生活,阿布穆萨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可汗,几年前我们突厥人兵强马壮时,尚且不能胜过汉人。如今各部落人口凋零,兵器、马匹,还有各种物资都不丰富,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放屁!”阿布穆萨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粗鲁的叫骂打断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面横肉的汉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阿布穆萨总是这样,婆婆妈妈,胆子小的跟个娘们一样。上一回吃了败仗,折损了我突厥大好儿郎,老子早就憋得一肚子火。都蓝,这次让我去将那汉人王子的头砍下来!给汉人一个教训吧!”
说话的人叫吐烈,是突厥第二大部落的王。他性子火爆,为人又刚愎自用,上一回出兵大周,吐烈被都蓝留在突厥,心里早就十分不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他恨不得立时就出发,听见阿布穆萨的话哪里还坐得住。
突厥人中,多得是像吐烈这样的莽汉,于是他话音未落,周围就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阿布穆萨见状,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
“父汗,”此起彼伏的请战声中,都蓝的大儿子阿米尔站了起来,“儿子觉得阿布穆萨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父汗定然对此有所安排,还请父汗为众位部落王解惑。”
阿米尔是都蓝最看重的儿子,他一开口,诸王也都暗暗寻思起来。就连吐烈,也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他的女儿拉赫兰春天就要嫁给阿米尔做王妃,因此吐烈犯不着这时候得罪都蓝和阿米尔。
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都蓝微笑着看了阿米尔一眼,点点头道:“阿米尔说的不错。”
接着他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从递上求和书一日起,就蓄谋已久的计划。
阿米尔听完道:“父汗,你说的那汉人怎会如此好心,替我们备好粮草物资?”
“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都蓝神色淡然,“最后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吧!”
阿米尔豪爽勇猛,却又不是全无头脑。他也像父亲都蓝一般有着征服中原大陆的野心,因此从心底里支持着父亲进攻的计划。再听都蓝一番解释,凭着对父亲的崇拜,阿米尔最后一点疑惑也就此烟消云散。
见势如此,其他部落王纵使心中还有疑虑,也不好在说什么了。
至此,突厥人终于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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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南疆的叛乱还未彻底平息,北地又传来突厥进犯的消息。
对突厥人的异动,杨进并不是毫无察觉。
虽然对方动作十分小心,但是大批物资的集结多少会留下蛛丝马迹。而黑衣骑精于侦查,很快就发现了,并将此事上报代首领周小石。
周小石于黑衣骑中历练多年,又是杨进心腹,自然第一时间将此事呈给杨进知晓。
杨进原本就怀疑南疆叛乱一事另有内幕,突厥人的不安分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并不担心突厥人会闹出什么花样,当初那一战,突厥人投入战力达到二十余万,另有无数粮草物资,说是倾国之力也不为过。
但在突厥人兵力最强盛的时候,大周也依然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那么此时,大周养精蓄锐恢复如初,另对手却气力耗尽伤痕累累,面对如此悬殊的对比,杨进更是信心十足。
战败后的突厥,即使有人暗中相助,也绝不可能达到当年的状态。
怕只怕突厥人之后的那股力量。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与敌国勾结,将江山百姓置于不顾,杨进决不能原谅这样的行为。
他怀着一股说不出的愤怒,虽然已极力压制,但是仍然没有逃过崔容的眼睛。
“你近日情绪似乎很不好……”崔容有些担心地捏了捏杨进的额角,“南疆的事情很难处理吗?”
“不是因为那个。”杨进向后靠了靠,一边方便崔容动作,一边将心中所想之事悉数说与他。
崔容不敢置信:“那人……那人真做得出这种事?!”
“我也不愿相信,但始终,人心难测……”杨进握住崔容的手,声音怅然中蕴藏着怒气。
崔容反握住他,贴向自己面颊,沉默了许久道:“既然如此,殿下,你要早作打算。”
这意味着,杨进与四皇子杨禹的对立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而且这次,已然是你死我活的节奏。
杨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暗中调兵遣将,在几处要塞都做好了部署。
崔世青如今已是定北将军,杨进向他发了一道密令,里面详述了突厥人的异动,令其早作防卫。
事情原本都在掌握之中,但百密一疏,在有心人的操纵之下,还是出了意外。
这事说来实在是其心可诛。
承乾帝本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用神医孙靖的话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产生难以承受的后果。
与几位要臣商议之后,杨进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对承乾帝透露战事消息,生怕令他受刺激而横生不测。
但即使是杨进,也不能阻止兄弟们面见父皇,所以四皇子杨禹走入承乾帝寝宫之时,没有任何人发觉异状。
承乾帝此时正在昏睡,杨禹慢慢走到他榻前,俯下身子,轻声唤了几声:“父皇?父皇?”
“殿下,皇上服了药正在休息……”李德宝委婉地提醒杨禹。后者漫不经心地横了他一眼:“怎么,我和父皇说话,还要经过你的允许不成?”
李德宝这些年服侍在承乾帝左右,地位虽然超群,真论起来,却只是个内侍总管,是万万不敢和皇子对着干的。杨禹这话一出,当下他便跪地行礼:“老奴不敢。”
杨禹也不理会,直接道:“我与父皇有要事要谈,闲杂人等先退下吧。”
孙靖闻言,看了李德宝一眼,后者很是迟疑。但他们都无力违抗皇子的命令,孙靖只得先行退下,而李德宝到底不放心承乾帝,勉强站在外室候命。
杨禹又叫了几声,承乾帝终于悠悠转醒,见是他,便吃力地开口:“老四怎么来了……”
闻言,杨禹行了个礼,对承乾帝道:“我来告诉父皇一些消息。五弟把持朝政这么久,父皇的耳目,已不似从前灵通了吧?”
这话听着虽然不安好心,但却着实击中了承乾帝的软肋。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杨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勾起了承乾帝的兴趣,微微一笑:“父皇可知道,南疆平叛早已结束?”
“叛乱既平,那是太子德才出众,是我大周的喜事。”承乾帝虽然精力不济,倒也没糊涂到底,不动声色地说。
杨禹也不卖关子:“平叛成功原本是好事,但太子却瞒了这个消息,为的是什么父皇难道不明白?大权在握的滋味,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能舍得防守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拨了,承乾帝心中虽对杨进有所疑惑,却还是将态度摆到明处:“老四,我跟你说过……人,贵在知命。”
这句话曾让杨禹瞬间变了脸色,但此时他只是冷笑了一下,并不以为然。承乾帝将他的态度看在眼中,心中疑惑愈甚。
虽说当初玉玺是他亲自交给杨进的,但卧病在床时日一久,脑子又时不时犯糊涂,承乾帝遇事难免会多想一些。
这点变化自然没能逃过杨禹的双眼,他上前一步,凑近承乾帝耳边轻声说:“那父皇可知道太子调换北地守将的事?您也是做皇帝的人,这意味着这什么,不用儿臣再多说了吧……”
这事承乾帝原先就收到一些风声,只是暂时不能确认。如今杨禹这样一说,他禁不住就信了八九分。
“太子……太子……”他想叫李德宝把太子叫来,举目之下竟然没见到这位形影不离的大内总管,眼前只有神色狰狞的杨禹,心下一时大怒。
承乾帝正要大喝,一张口,确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第八十八章、 消亡与崛起
承乾帝吐血不止,紧接着陷入昏迷。神医孙靖一刻钟后才闻讯赶来,可惜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令承乾帝再度转醒。
杨进探望完毕,便示意孙靖隔壁房间说话。
“皇上这是气急攻心,迷了心窍。原本此症并不是无法可医,但皇上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是以经不起这番折腾……”孙靖向杨进解释。
杨进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父皇还醒的过来吗?”
这问题太过敏感,即使是闲云野鹤的孙靖,也不免在心里默默擦了一把汗。他思索了一下措辞,小心地说:“殿下要多做考虑才是。”
话中之意,承乾帝恐怕挺不过这一次了。
闻言,杨进神色略有些凝重。谁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然而现在确实最坏的时机。
大周正处于危机四伏之际,这样的紧要关头,若皇帝驾崩,一个弄不好可能天下大乱。
“还请孙神医尽力医治,务必保住父皇性命。”杨进对孙靖郑重一揖。
孙靖虽然地位超然,到底还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当下就被太子这一番大礼惊到了,连连应下。
待孙靖走远,杨进又让将李德宝带进来。
李德宝此时已是涕泪满面,一见杨进便跪地不起:“太子殿下啊!老奴罪该万死!老奴没有伺候好皇上!”
杨进心中烦躁,不耐听他说这些废话,却还耐着性子道:“李总管莫急,且将毓和殿之事细细说与我听。”
李德宝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杨禹进入毓和殿之后的事情说与杨进。后者越听,面色就越发阴沉。末了半晌才问:“父皇到底听四哥说了什么,反应怎么会如此激烈?”
“老奴不知……当时四殿下将所有人都遣至殿外……”李德宝面现愤懑,“但眼见皇上吐血,四殿下却也不焦急惊慌,而是面色如常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