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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酿 第100节

    汐凉盘腿坐在棺材沿上,托着下巴认真听完,得出的结论是,“原来你也死过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即曳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时候你这个闹腾的拖油瓶还没来到本大侠身边,本大侠也还没现在有名。”
    汐凉继续托着下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长这个模样,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你究竟多少岁了?”
    “你猜。”即曳轻手轻脚地把人从棺椁中托着抱出来,果真是活的,肢体都未僵硬,还软软的很有弹性,随着对方的动作缓缓歪进怀抱,然后又被放到棺外一个柔软的榻上。榻上铺的布匹是勾了暗纹的素白色,人身上穿的华贵衣料也是白色,一片雪白里,躺着一个安静而渗人的活死人。
    汐凉看他全程亲力亲为,连门口守灵的人都是他动手药倒的,不由疑惑,“所以你大老远的把我叫来,是为什么?”
    “一起送葬来的女人里有长得不错的,你去挑一张脸,剥了皮,再把这张戴上,将两人衣裳对换,我再把你挑中的人放进棺材里。”
    汐凉搓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我选出一个美女来,杀掉,留她的面皮给这个皇贵妃,然后再把剥了皮的人换上你做好的像皇贵妃的皮,放到棺材里冒充她下葬?”
    “完全正确,汐凉终于变聪明啦!”即曳夸张地鼓掌。
    “老娘一直很聪明,笨的是你!”汐凉狠狠给了他一个肘击,早有防备的即曳往后跳开一步,以免又落得肋骨断裂腹腔内出血的痛苦境地,端着架子严肃道,“时间不多,快去忙活吧。”
    汐凉咬牙切齿,“你早告诉我,这会儿我已经弄完了。”
    “哦,”即曳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道,“这不是要开棺材有些害怕,让汐凉陪着壮胆么。”
    汐凉回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鹅黄身影划出长长的幻影,人已经出去了。她的速度很快,即曳刚把对方的头用夹子固定好,就扛着人回来了。“嚯”地一声将失了面皮却没有流一滴血的的女人扔在地上,扭了扭脖子,“接下来呢?装棺?”
    即曳拦住她,“等等,来把她的衣裳脱了,给那个女的穿上。”
    “论脱女人衣服,你不是更在行?”
    “这是皇贵妃嘛,不能冒犯。”
    汐凉面露鄙夷,“伪君子。”走上前来,“帮我扶着她。”以为三两下就可以脱光的衣裳居然倒腾出了一身的汗,喘气道,“宫装复杂也就罢了,没想到死人的宫装更复杂。”
    “我还以为你穿过,所以会很熟练呢。”
    “拜托,那时我才多大,就算复杂能复杂到哪里去?而且还隔了这么多年,怎么穿怎么脱早忘得干净了。”一边不满抱怨,一边任劳任怨把脱下来的繁复华裳拖抱到真正死了的女人身边,给她胡乱穿上了,一脚踹醒等得快要睡着的即曳,“好了,把人弄进去。”
    封棺比开棺要简单得多,即曳听到汐凉在一旁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你一个侍女,能以皇贵妃礼制下葬,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莫要怪我杀你啊……”
    即曳有点想笑,“怎么害怕起来了?以前见你杀人,也不这样。”
    “你懂什么,之前杀人是为自己能活迫不得已,今天杀得是无辜之人,我不祷告一两声心里难安,罪孽太深,以后会不得善终的。”
    “照你这么说,那我真该被千刀万剐。”即曳把只着里衣的人再次抱起来,为免颠簸,直接横抱在怀里,“真想要好好过下半辈子,就乖乖回去。天天在外头跑的女孩子,以后要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养大了你,我可不想再费力给你找夫婿啊。”
    汐凉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天真又可爱,“不急,等我把骏傻子拐到手再说。”
    “走吧。”
    一道劲风平地而起,摆放棺椁的大厅再次恢复宁寂和死气。
    龙辇之内,慕容曒坐在主位,几个王爷依次在下面落座,好半天没有人说话,气氛异常低沉。
    郦清妍缩在角落,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将到最低。这种场合,她的本意是想要出去避一避,等事情商量完了再回来,结果慕容曒不许,硬让她坐着旁听。
    若是全程聊政事,或是讨论是放弃此次春狩打道回府,或者继续快马加鞭前往木仓也就罢了,偏偏约好了似的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郦清妍的胆子还没肥到当着这么多皇亲国戚给慕容曒脸色看的地步,只得乖乖做鹌鹑状,蜷缩着一边默背《金刚经》,一边转着手上的珊瑚手钏,数手指玩。
    慕容曒眼睛看着慕容亭云,眼角余光却在看她,见她那百般无聊,可能脑子里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扳回这局的模样,不自觉露出一丝淡到自己也未察的笑意。
    原来这个不是安生到过分,就是跳脱到违反常理的人,也有这样的一面。像一块表面再普通不过的璞玉,越往里面打磨,就越发璀璨夺目,最后发现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而自己已经深深为其吸引迷恋,再也无法割舍。
    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来,要将这个人永远囚禁在身边,隔绝她和栖月,这样栖月就不会爱上她,而她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
    这是他活了二十一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感觉。如此突如其来,在面前坐着一堆看不清真实表情的兄弟和亲戚的场合里,在他上一刻还在考虑该怎么瞒这家伙不顾情况凭空射出弓箭来的时候,在他思考刺客背后主使是谁,此行目的何为的当口,这种强烈的感觉,就这样叩响了他的心扉。
    周围的一切景致都模糊淡化,只有角落的那个身影是有实体的,是清晰的,是触手可及的。
    他想要靠近她,早在瑶华宫里,她跪在地上,他捏着她的下巴看清她的面容时;他想要了解她,在第一次对饮,她莫名其妙就哭了,然后说喝醉了会被很多人欺负时;他想要打击她,在她一次又一次搅乱他的布局,虽然并不见得会赢,却总能再次爬起来高傲宣战时;他想要逗弄她,在看到她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般,处处和他作对,惹怒他,忤逆他,反抗他时;他想要保护她,在她受惊后大哭也不忘发怒狠咬他一口时。
    此时此刻,如此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周围氛围一点也不对,那个人头发松乱粉黛不施,看起来和精致美好完全不搭边……
    慕容曒却无比惊讶地发现,他动心了。
    第115章
    郦清妍觉得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停在她身上, 每每抬头去寻,对方总能早一刻将目光收起,避开她的捕捉, 心中不由疑惑。看向慕容曒,对方讳莫如深地坐在椅子里,一脸认真思考的模样, 根本没有在看她。郦清妍觉得慕容曒不可能无聊到这个地步, 会和她玩目光的你追我赶游戏。眸子垂下去时,却没看见那男人缓缓浮现的笑容。
    慕容亭云敏锐地发觉了慕容曒的不对劲, 眼睛在他和角落里的人身上扫了一圈, 若有所思,手指在黄梨木椅扶手上轻轻敲着, 平时积威甚重, 倒也不显慵懒。他突然开口道,“此次袭击, 刺客似对行进路线异常熟悉, 连在哪处停留,哪处歇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怕车队里混进了细作, 时时将情况传递出去。”
    “不需要细作, 朕的车队, 向来铺张,若是连这也发现不了,朕才要怀疑对方会否有阴谋。”
    “皇上的意思, 是要引蛇出洞?”献王揣测他的意思。
    慕容曒拨了拨手中的小叶紫檀钏子,不置可否。
    詹王道,“改道后本就比走原来的大路要困难,现在又为贼人盯上,前路危险甚多,臣弟建议皇上与敬王先行回京,留臣弟继续前往木仓,布置周全,待贼人下次出手时,一并抓获。如此既能保护皇上安全,也不误剿清这些胆大妄为的人。”
    丰暕庞暤二人做惯了闲散王爷,年纪又还小,给不出什么有新意的建议,倒是都扭头去看敬王,想着他年纪大些,经历过的大小场合不知比他们多了几多,定有好方法解决眼前进退两难的处境。
    慕容曒也往慕容亭云看去,不过眼光转了一圈,最后却落在郦清妍身上,“兴晨以为如何?”
    正数到五百七十三就快要睡着的郦清妍“啊”了一声,抬头时一脸茫然,“皇上叫我何事?”
    献王的那声不屑嗤笑刺入耳膜,郦清妍却像未听见般不为所动,继续神色自若地看着慕容曒,以及在场的其他人。
    慕容曒将问题又问一遍,“眼下局势,你认为退好,还是进好?”
    还未做出回答,献王又嗤笑出声,这次所夹带的嘲讽几乎要凝成实体,“一介女流,不被吓傻就算不错了,还能怎么认为?”在场除了敬王,其他几位王爷显然对郦清妍能说出什么好话也不抱希望,虽不至于像和她有仇的献王那般直接讽刺出声,终究是冷眼旁观的态度。
    慕容亭云是郦清妍名义上的父亲,温阑的力荐,宁王与煊太妃的偏爱,加上亲身领略,他晓得这丫头和别家小姐不同,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此刻是带着五分好奇五分期待在看她,期望她能说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话来。
    慕容曒看到众人对郦清妍的态度,倒是放下心,距刺客撤退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并没有人讨论那支箭的事,看来当时看到的人的确不多,此刻冰箭早化成水,没有留下甚么证据,随行出的侍卫都不是会以讹传讹的傻子。郦清妍一个冲动做出来的举动,可算揭过去了。
    “眼下局势?”郦清妍笑着开口,语调上扬,“眼下什么局势?一群无组织无规律的毛贼胆大包天挑衅了皇家威仪,没有引起混乱,没有大面积的伤亡,自知不敌,连杀戮还未开始就跑了。就因为被这样一根小小的刺蛰了,各位王爷便怕了,准备打道回府么?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所谓天家皇族,也就这个胆量?”
    众人目光齐刷刷凝滞在郦清妍身上,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
    慕容亭云微眯了眼睛,“继续前行,如何保证皇上的人身安全?”常年待在他身边、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人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加上这种问话的方式,很少不紧张冒汗的,一个答不好,下场会很惨。
    郦清妍是那种和他“熟”到已经远超一个眼神变化就会乱了心神的人,就算此刻慕容亭云架了大刀在她脖子上,她也是平静的。见过这个男人在温阑面前的样子,知道他根本不是个可怕的男人,充其量是个在外面的人严重可怕的人,而这种级别,早已吓不到她了。
    “若马不停蹄,此处到木仓不过一天半路程,完全可以派人先行前去调兵过来护驾,军队在侧,再有不懂事的,一律格杀便是。另外,十二禤阁皇城聚集地离此处也近,可让母亲下令,让阁中高手前来,有他们坐镇,江湖上的人自然退避三舍,不会那般不长眼前来挑战。”
    詹王咳了两声,说的犹豫,“兴晨大约不知,此处到木仓,有一处道路很是险恶,依山而建也就罢了,还只能容纳一架马车通过,若是贼人提前在那处布下埋伏,就算有百万雄师傍身,怕也是施展不开。”
    “哦,是这样?兴晨的确不知。”郦清妍耸耸肩,“那就当我方才那番话从未说过好了。”
    众人:“……”
    慕容曒突然哈哈笑起来,“堂堂一国之君,若是为几个小小毛贼就吓到打道回府,那还算什么君主?就依兴晨之言,天亮启程,违令者斩。”
    “詹王说的不错,若有人在那处设伏,的确棘手。”慕容亭云一票否决。
    慕容曒阴沉地看着他,“皇叔就不会让人提前开道,把道路拓宽些么?”
    谈话至此盖棺定论,众王爷退下,郦清妍不动声色也要跟着出去,结果龙辇在放走最后一位王爷后啪地关上,差点夹到她的鼻子。
    郦清妍摸着劫后余生的鼻梁,小心朝大窗户挪动,门没了,还有窗子嘛,她又不是傻。
    “早上修窗棂的工匠把它锁死了,那里也出不去。”慕容曒头也不抬说道。
    “经历一场骚乱,皇上肯定累了,兴晨不便继续打扰,想去和聆昐一同睡,还望皇上恩准。”
    慕容曒忍不住笑,“朕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我当然不担心你会碰我,但是睡到一半突然过来摸摸碰碰怎么办!郦清妍心中咆哮,想起永安的一句话:暧昧有罪,喜欢就直接娶回家,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若是能早点理解这句大胆的话,估计就不会在栖月精心布置的温柔陷阱里陷得那么深,以至于知道真相后会那么难过。
    “你似乎经常这样,突然就不说话。每每这样时,你在想的是什么?”
    郦清妍的眼睛四处打量,“在想该从哪里出去。”
    “你在这里面也待了不断的时间,辇内的机关在哪儿都了如指掌了罢?可别碰错地方了。”
    郦清妍当然很清楚,因为一开始慕容曒就甩给她一张图纸,完整介绍这个庞大马车的复杂结构,各式各样的机关,几乎每一处都藏了致命的武器,堪称移动的巨型杀器。而让她了解的原因,慕容曒的解释是怕她不小心碰错地方,自己伤到自己,或是万一在他不在时遇上危险,为人包围,不至于束手无策。
    被这样一说,不由更加泄气,因为她清楚除了门和窗户,龙辇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口,就是那张主位,此刻慕容曒正坐着的那个地方。纵然经常把骨气这种东西抛于脑后,此刻的她却是不怎么想从他身下钻出去的。
    慕容曒看她皱着眉想了一阵又一阵,眼看就要认命接受今晚又要在这儿凑合一夜,便开口道,“听你方才的语气,十二禤阁现在并不完全听从你的调遣?”
    选择接受今晚命运的郦清妍盘腿坐在角落里厚厚的毛毡上,将小桌子拉近了些,就着茶水吃起糕点。“不是不完全听,是完全不听。我只是个名义上的少阁主,没有半分实权。”
    “可朕看衱袶和焕逐二人,对你言听计从得很。”
    “因为母亲这样吩咐过,他们不敢不遵从母亲的命令。”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会利用这股力量?”
    “栖月也这么说过。”郦清妍冷笑,“他还说过要教会我怎么运用,可是并未兑现。”
    慕容曒看着她的眸子有一瞬的阴暗,转瞬间又恢复清明,“你知道温阑是怎么掌握的这力量么?”
    “杀,杀到他们服为止。”咽下口中的糕,中肯评价,“母亲很强。”
    慕容曒继续问,“那你知道为何不会武功的她如何能够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没有引起叛变,反而让十二禤阁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么?”
    郦清妍想了想,“因为恐惧?”
    “靠恐惧能建立起来的威信能维持多久?恐惧堆积,演变出来的是比恐惧可怕百倍千倍的东西。”慕容曒敲了敲额角,“靠的是脑子。”
    “那善意和诚心呢?”
    “以诚待人,人会否以诚待你?人都是自私的,包括你,包括朕,都有私心,也有贪念。忠义之士或许能为一饭之恩为你赴汤蹈火,但十二禤阁能人异士那么多,你能保证他们都是忠义之人么?”
    郦清妍嚼东西的动作缓慢下来,眉头敛起,并不十分赞同这番话。
    “可以心存善念,但是不能以善念为生,不然必将寸步难行。”
    郦清妍几乎是脱口而出,“若你心里还有善存在,为何要那样对庄梦玲?”
    慕容曒也是想都不想地回答,“为了复仇。”
    第一次听到他的亲口承认,郦清妍有些恍惚,不真实感衍生出怀疑,“只为了这个?”
    “也许不是。”慕容曒笑的意味不明,没头没尾一句,“芯子已经烂透了,不觉得么?”
    “那你为何留了……”
    “留了什么?”
    本来想问为何要留傅家,可是现在傅家已经等同于没了,而且下处决令时不见有多么挣扎,当初傅伾可是一力支持先皇后的,若慕容曒真的和前世一样,除掉一切参与了逼宫的官员,保留曾经支持保护过先皇后的人,在看到傅斯然和鄞炘后,完全可以封锁所有消息,只说鄞炘对皇后大不敬,单处决鄞家便是。甚至可以单处决傅斯然,而不影响傅家继续壮大。上辈子的傅斯然沦落冷宫,可是半点没有妨碍到傅伾飞黄腾达的。
    名单之外的家族出现,慕容曒的本意也许真的偏离了单纯的复仇,郦清妍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这一世,已经有太多的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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