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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忆(重生) 第3节

    成薇被他的目光一压,差点便将头低了下去。
    “自然是有的。只是木姨娘一向不喜人多,早命菡萏院中的奴仆三日一换。那日会凫水的常喜、常乐两兄弟,又恰好休息,待得知消息赶去时……已是晚了。”
    宇文凉的面色终于平静下来。成薇却愈发拿捏不准他的心思,该说的几乎已经说完,她突然也不知该接些什么,以弥补眼下的寂静空白。
    宇文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早过了而立之年,目光深沉而锐利:“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吗?”
    成薇将手藏在袖中,紧紧攥着,对视着宇文凉的眼睛,柔声道:“是。这是妾身所查明的——”
    宇文凉却不欲再听,移开目光,慢慢道:“我知道了。”
    然后是起身,离开。还差一步彻底迈出屋门时,宇文凉忽然背对着她开口:“她葬在何处?”
    成薇注视着他的背影,隐隐知道,仿佛有什么将离她而去。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想这只是错觉。
    “因着姨娘的身份,无法葬入家族墓地……但总归是将军府的人,妾身便在附近选了一处,离宗墓只有半里的距离。”
    宇文凉一言不发地离开。
    护国将军府的宗墓在昌邑城外的平山的半山腰上,周围柏树林立,草木茂盛……归根说来其实就是一处六百四十八亩大的陵园,占地甚广。
    山上的守陵人依着往常的足迹慢慢走着,在宗墓的西面,模糊看见了一个人影。他纳闷怎么会有人在此时上山,却又因那人并未进入宗墓,非他管辖的范围,便没有多事。
    那人的侧影笼罩在树荫之下,隐约能瞧出是个男子。眼下正是金乌将落未落之时,几丝金黄色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间漏过,落在他的身上,上好的丝绸料子便反射出几道柔和的光。
    顺着那光,守陵人看见了一块青色的墓碑,材质算得了上乘,可比起宗墓里的山西黑汉白玉,却不过尔尔。想到这,他才记起,那是座前不久才收拾出来的新墓,主人似是将军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入土亦很匆忙。
    守陵人又想了许多,回神时男子仍未离开。他轻轻摇摇头,正欲转身,却见男子忽然伸手朝腰间取下了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顿住了。
    眯了眯眼,看清他撒下的是一把种子。
    泰禧十三年春,四月廿二日,是依米七岁的生辰。
    宇文凉特意早早请了这日的假,只为在家陪着她。依米一早醒来,便兴冲冲地跑到宇文凉的房间外,使劲拍着门:“爹爹!爹爹!”
    宇文凉身边的常随褚河笑着走到她身旁:“将军昨夜没有落锁,小姐直接进去就好。”
    依米趴在父亲的身上,一改初时的大咧,轻声道:“爹爹,该起床了。”
    宇文凉没有反应。
    依米又喊了几声,见宇文凉还是闭着眼睛,想了想,就一手去捏他的鼻子,一手去寻他的胳肢窝。惹得宇文凉一下翻身坐起,将她举了起来,脸上是温和的笑:“你这丫头,连父亲也敢欺负!”
    依米先是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的一愣,继而很快哈哈笑了起来。
    父女两个玩闹了会儿,宇文凉忽然变戏法般,不知从何处抓来了一个精致的圆形小盒,将它放到了依米的眼前。
    依米惊喜道:“这是生辰礼物吗?”
    宇文凉笑道:“恩,其中之一。”
    依米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幼稚的举动惹得宇文凉又是一笑,然这笑意转瞬便勾出了心中某处的酸涩。
    依米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发现是四个精致的面人,分别是宇文凉、宇文承、她自己,以及,她的娘亲。他们手拉着手,面上都带着笑。
    依米伸手去摸木木的面人,低声道:“爹爹,娘亲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宇文凉看着眼前愈发肖似木木的依米,心中忽然生出一抹荒凉。他知道那人永不会再回来,不似星辰沧海,轮回万千。
    他不会再见到她,不会再听到她的声音,不会再触摸到她的脸颊。
    宇文凉深吸一口气,将依米抱在怀里,喃喃道:“娘亲会回来的……等你再长大一些。”
    一边说着假话,一边试着回忆当年木木生孩子的情景,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只记得那时他将她安置在雁城的一处宅子里,偶尔得闲便会过去几次,但若有军情,那便常连着几月不能见面。
    她怀孕时,他正领兵与通渠国交战。后得胜归朝,大宴了几日,待回去时,依米已有两个月大了。
    宇文凉随着依米一道低头看着那四个面人。忍不住欲伸手去摸摸木木的脸,却终是在离面人一寸时住了手。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
    祸害遗千年。以往宇文凉不信这样的话,如今却是懂了。为了依米和宇文承,他不能死在战场上,不能死在他们尚小的时候。
    所以他努力地存活,替依米择了一位好夫婿,又亲自将宇文承培养成人,让他撑起了护国将军府的大梁。
    一切渐渐尘埃落定,思念便如疯长的藤条枝蔓,静静开在他的身边。
    他一心求死,却一次次活过了漫长岁月。
    成薇临死前欲见他一面,他置之不理。多年来,他在外人面前尚保全了她的主母尊严,不代表他不知道,不怨恨。
    午夜梦回时,他无数次想将成薇从床上拖出来,扔进菡萏院冰冷的池水里。
    但他没有。一切归根究底是他的错,是他将木木放在了那样的位置。他不会可耻地让一个女人背负全部的罪名,以洗清他的内疚与羞惭,留下自己都曾不知所以的爱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放过。他渐渐让成薇逐渐失去她所在意的,夫君、孩子、护国将军府主母的地位……缓慢漫长的变化里带着锐利的疼痛。
    可又有什么用呢?
    依米花的种子年年都有,他却从未种活过一朵。
    他平静安稳地待在人世里,好像就只是为了经历与错过。
    ……
    暮年的宇文凉躺在老树下的小榻上,恍若听见了故人的歌声。
    轻柔、和煦,伴着尘世的所有温暖和光亮。
    那时是泰禧七年吧,依米出生不久,白日哭闹,木木便抱着孩子,哼着车前的小调,在雁城不起眼的小院里轻轻走动。
    他内心仿佛有什么被触动,走上前去,亲了亲依米的额头。
    于是她笑得很开心。碧绿的眸子里像是倒映了整个熙国的春天。
    现在想来,那仿佛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候。
    他戎马征战四方,前半生是为了将军府,后半生是为了膝下稚儿。
    如今,他却只想,为她再活一次。
    他想听清她唱了什么。
    那车前的小调里,是不是藏有她从未言说的情绪。
    正丰十二年六月,护国老将军宇文凉无疾而终,终年七十三岁。
    宇文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草地上。此时夜色正浓,天地间寂静无声。他下意识地就着月色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是薄薄的衣料,颜色瞧不大分明,估摸着是藏青色的,与木木以前给他做得那件极像。
    这个念头一起,宇文凉瞬时呆住,继而苍白着脸想,他如今身在何处?
    此情此景,他恍若在很久以前经历过。但具体是何处,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大脑空白一片,好像初生的婴儿。
    “宇文,你在这里做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轻微的戏谑与关心。
    宇文凉循声望去,见司徒钊在月光下稳步走来,可那司徒钊不是他常见的司徒钊——那是年轻了几十年的司徒钊。
    他忍不住有些想揉揉自己的眼睛,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愣住,怔怔不语。
    这双手经历了战火,所以算不上细腻光滑,指根指腹处也因常握刀剑而铺着厚厚的一层老茧,翻过手来,手背上还有刀割剑伤的痕迹……但无可置疑,这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某个念头倏得击中他。
    难道那须臾多年都只是一场梦吗?
    可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司徒钊看出他的不妥,皱了皱眉:“你怎么了?白日还好好的。”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舒展,“是因为迟迟无法破解那象阵吗?你前几日想的那个点子我觉得就很好,虽然眼下需要的器具不能立刻筹得。”
    象阵。宇文凉微不可见地捏了捏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和慌乱。半晌,方才慢慢开口,语气间带着迟疑:“这么说,我们正在熙国与通渠国的……边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lxy灌溉的营养~么么哒~(^3^)-☆
    第4章 买礼
    宇文凉费了几日的工夫才将自己安定下来。抹去初始的些许惶惑,他渐渐记起了大部分的往事。
    如今是泰禧七年的三月中旬,距他们出征已快一年。长平军鲜少打过耗时这样长的仗,但通渠又非下不可。远离故乡,唯一能得安慰的,是通渠国位于熙国的南方,春天来得比别处早些。
    不过宇文凉既已经历过一次,那么一切只是早晚而已。
    司徒钊同一众将领静静听着宇文凉的安排,紧绷的气氛慢慢放松,嘴边甚还露出一丝笑意。
    宇文凉的神色很平和:“可还有什么问题?”
    他的解释较之以往,不知清晰了多少,结尾处竟然还能善解人意地问上一句。司徒钊挑了挑眉,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宇文凉回望了他一眼,睫毛微低。
    “既然没有,那便下去准备吧。”顿了顿,“司徒钊留下。”
    两人相对安静了半晌。司徒钊向来沉得住气,今日却抵不过宇文凉的老僧入定。他皱了皱眉,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
    宇文凉并非故意晾他,只确不知该如何开口。司徒钊说,他应在那草坡上睡了一个时辰。如果就当只是一场梦……可那梦里的人事又实在太过清楚。梦醒至今,他仍能感受到梦境里那浓墨重彩的颓唐。
    生无可恋,求之不得,却不得不活。
    司徒钊细细看着宇文凉的表情,想到什么,随意放在腿上的手掌倏地紧握,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紧绷:“你可是在上月的那场战斗里受了伤?”
    宇文凉先是一愣,尔后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无关性命,司徒钊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可手掌并未张开:“那究竟是——”
    “若你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这一生草草就过去了,你会害怕吗?”
    司徒钊不意会是这样的问题。
    “只是一个梦罢了。”
    宇文凉轻轻一笑,不想再多说。司徒钊自觉失言,张了张口,却是无话可说。好半天才道:“所以这几日你举止有异,便是与这梦有关?”
    宇文凉微微颔首,终究是好友,不愿他尴尬,轻声道:“这梦或许只有一个时辰,但于我而言,却远远不止。”
    司徒钊虽然仍不能理解他语中之意,但瞧着一向意气风发的人忽然有了暮年的寂寥,心里一时竟也生出些酸涩来。
    扯了扯嘴角,语气戏谑:“我起先还以为,你近日这般恍惚,是因为将要做父亲了。”
    宇文凉忽地一下抬头,盯着他:“你说什么?”
    司徒钊愣了愣,然后古怪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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