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婶子是个很利落强干的妇人,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又锤了一声, 脆响的声音就响彻了半个胡同,“白家妹子,你家男人回来了,快给开门啊!”
傅挽转着玉骨扇的手一顿,那扇子就“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偏这时她不用回过头去都能发现周遭左邻右舍们在各种门缝窗缝里透来的视线,硬忍着住了没反驳,带着一脸激动去捡了地上的扇子。
正好她直起腰时,面前简陋的木门被人打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站在门后。
傅挽第一眼的视线,就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大约一岁多的模样,被母亲抱在怀里,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嘴里吐着小泡泡,显出了小嘴唇上圆润的一颗唇珠,一双不知遗传了谁的双眼皮大眼睛里,镶嵌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珠,缓缓地落在了傅挽身上。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与面前的这个陌生人极为相似,竟是裂开嘴笑了下,张开手臂就朝着傅挽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抱!”
一岁多的孩子,挣扎起来大人需要费上些力气才能制住了。
他大半个小身子都从母亲的怀抱中拧了出来,傅挽怕伤着他还软的筋骨,赶紧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这孩子似是极喜欢她,被她抱着就安静下来,软绵绵地靠在她肩上。
“哎呦,真是不得了!这难怪说是亲生的父子呢,长得这般像,一见面,小牛犊这旁人碰一下都要撅蹄子的性子,竟然是一点儿都瞧不出来了!”
马婶子脆响的声音又嚷嚷开来,转头看向自开门起就愣在门口的白三娘,挂着脸上的笑,扯开嗓子便说得更是响亮,“白家妹子你也别愣着,这孩子他爹回来,是多值得高兴的事,快点拾辍拾辍,等着你家男人带你去享福哩!”
方才这马婶子一脸戒备地问傅挽来是为何事,傅挽的确是答了想将人接走的。
但当时她不过是怕这与她四哥生死相关的人在此处被人找见出了意外,又哪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与她像极了的小娃娃,还平白被按了个身份。
事已至此,抱着怀里很可能是小侄子的奶娃,傅挽从怀里摸了出门时特意带上的一锭银子,塞到了马婶子怀里,“这段时日还劳烦马婶子照顾了,她在家中也是被千娇万贵地宠着的,这次也实是我将她气狠了,才会连这时都……”
傅挽瞧了眼还站在原地愣神的白三娘,那眼神里有无奈又有宠溺。
马婶子是过来人,立时就明白过来,对着白三娘又夸赞了两句傅挽,就借口家中小孙子哭闹,快步离了这地,给小两口留了独处的空间。
白三娘这才收回心神,后退了一步让出半扇门的位置,“进来吧。”
木门“咯吱”一声关上,傅挽沉默不语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厅堂,找了把椅子坐下,低头看了眼坐在她怀里玩着他递过去的扇子的小奶娃,“四哥也刚知道吧?”
白三娘放了正在倒茶的茶壶,轻声“恩”了一句。
她穿着粗布衣,颜色是黯淡的深青色,头上也如同寻常的街角妇人般,只用一根木钗将头发束起,又在外包了块深青色的布条已固定。
从头到脚,都在努力地不引人注目。
都是因为,她那张脸,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了。
那一身粗布衣,也挡不住她浑身上下透出来的风韵。虽然本人已极力克制隐藏,却还是从举手投足,从她刚才倒茶时习惯性翘起的兰花指上流露出来。
傅挽前世今世都见得不少,几乎在照面的那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个姓白的,为他四哥生了个儿子的妇人,原先是个风尘女子。
她倒是不在意这个,看着白三娘颇为顾忌,也没想去问起这个话题,却正好她怀里的小奶娃玩着的扇子掉了,他就跟着“哇”了一声。
紧跟着这一声,白三娘转过身来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家自知配不上傅四爷,与他也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生下小牛犊,已是痴心妄想了……四爷这次出了这事,六爷要怪,只管拿奴家出气,只稚子无辜……”
她自跪下后一直垂着头,语调中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
“那姚超是因我而出了意外,与四爷全无干系,六爷只需将我交出去,便能将四爷换出来……小牛犊还小,并未懂事,以后六爷若肯养着他,给他一口饭吃,奴家就甘心情愿,却无半句怨言。”
小牛犊的注意力原本全在掉在地上的扇子上,这时才看见了他娘,像是在疑惑着他阿娘怎么坐在了地上,软乎乎地叫了声,“娘~”
白三娘一直未应声。
当时他们是在辽州出的事,后来傅四被查到,被姚国公府的人强压来了镐都,白三娘却是晚了一日才得知消息,又废了好些时间才跋涉到了镐都。
那时姚国公府还在操持姚超的丧事,白三娘花了这么些年的大半体己,才混入牢中,与傅四见了一刻钟的面。
她当时就已存了用自个去换傅四的念头,只那时小牛犊离不得她,傅四又要走了她贴身的玉蝉,说不久他家中的人八成就会找人,届时这事就有了解决办法。
而正如傅四所言,的确有人找上门来,还是那位赫赫声名的傅六爷。
若说傅四在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名声是仗义,那傅六就是护短。
之前傅四被“好友”背叛,腹背受敌,险些就没活下来。傅六虽未出面,却是在生意场上运作了一番,那人被狠宰了大半家财才回过神来。只当时为时已晚,那人最终也被好友背叛,废了双腿,狼狈地不知流落去了何处。
这样的傅六爷,又怎么看得上一个出身风尘的四嫂。
尤其,她的小牛犊,在半个月之前,是连他的亲爹都不知道的存在。
若不是出了姚超要强抢她的事,而傅四又恰巧路见不平出了手,这事,永远都只会是他某一晚模糊不清的回忆。
傅四肯认,是他仗义,也是她卑鄙。
“六爷,”白三娘强忍着才让自己没去看儿子,“奴家只求您这一事……”
“我不会答应的。”
傅挽干脆的一句话就拒绝,弯腰捡了扇子递给小牛犊就抱着他站起身,“我傅家没有没娘的孩子,谁生了,便该她自个负责照料长大。”
她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整个都僵硬住的白三娘,“我傅六爷还在,牺牲妇孺这事,你觉得六爷干得出来?”
这话直白得白三娘想装不懂也没了余地。
傅挽走到门口,单手开了门,正好对上了远处还未收回视线的好几个大妈大娘,以及站在门口对她笑得一脸慈爱的马婶子。
她心略一动,低头捏了下小牛犊的小鼻子,朝他笑得宠溺,话里十成十的亲昵,“小牛犊,帮你爹叫你娘快些出来。”
小牛犊不知也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转过头去,响亮地叫了一声,“娘!”
白三娘缓缓走到门口,听见这声,再看见傅挽的眼神,眼里半含着泪就应了声,“诶,来了。”
她这转换间的眼神自然没被围观的婶子大娘们落下,还是以马婶子当先,立时就嚷嚷开来,“这一家团圆,小牛犊认了爹,真是让人瞧着就为白妹子高兴。”
傅挽笑着点头,抱着小牛犊换了只手,“等办喜事,我给婶子大娘们送喜饼!”
这白来的便宜立即就让安静围观的婶子大娘们活过来,七嘴八舌地就接嘴说开了,带着三分嫉妒三分唏嘘和四分欣欣自喜。
直到走出胡同,傅挽还听得见身后那些声音。
其中尤以马婶子为最响,感慨着小牛犊认了个好爹。
混淆谣言的目的达成,傅挽想着抱着孩子这么走回去多少不方便,正要去随便找辆车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停在胡同口的熟悉马车,以及那个从车帘里往外看她的熟悉人影。
不知为何,她莫名就有了三分心虚,连声音里都听见了颤抖,“衣,衣兄……”
正巧这时,小牛犊玩厌了玉骨扇,要塞回来给她,却没得到回应,于是抬起头来,用小胖手拍着她的脸,响亮地叫了一声,“爹!”
傅挽,“……”
求别在这时候叫爹,那位大佬的目光我要承受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个走向,谁猜到了??
皇叔祖琢磨着要娶妻追一追六爷的速度,可眨眼之后,六爷连娃都有了……
看到大家都在期待六爷掉马的问题,我就回答一句,六爷这么不一般的人,掉马的姿势怎么能一般了呢?
第67章 各家赴宴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这次给谢宁池驾车的,就是天丑。
在到这个小胡同口之前,他还去了趟六爷落脚的驿馆, 见着了那位长得好看却一脸焦急的小婢女, 在瞧见他们匆匆上前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请了主子来此处。
但他现在看着面前这个活蹦乱跳,怀里还抱了个奶娃娃喜当爹的傅六爷, 哪里有那小婢女说的高烧不退, 体力不济,随时可能晕倒在街头巷尾的模样。
亏他一路差点将这马车赶成奔马, 一路上吓着了好些个人。
天丑的视线在那小奶娃身上暗戳戳瞧了眼,又去看傅六爷那一脸莫名尴尬的神色, 再看坠在最后,瑟缩着不敢上前的那个妇人, 愣是不敢回过头去看他主子。
背上所能感知到的冷气,已足够让他瑟瑟发抖。
“刷”的一声, 谢宁池放下了车帘,隔绝开两方视线。
就在天丑犹豫着要不要走时,傅挽已经快他一步, 将那小奶娃放在车架上, 自己伸手一撑上了车, 带着奶娃就要去掀开帘子。
临放下之前,还回过头来嘱咐了白三娘一句,“如今有人来接, 你便先在车架上搭个边坐会儿,等会儿要到了,我自然会停车下来。”
白三娘低低应了一声,低眉垂眼地在车架旁坐下了。
天丑用余光瞄了眼,鼻尖闻见她身上带着的女子的馨香,又想到那叫爹又叫娘的奶娃娃,屁股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移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这六爷说狠也真是很,给她生了个小娃娃的婆娘,说扔就扔在外面了。
也不瞧瞧,这外面的天冷得人都在打哆嗦。
傅挽倒是也知道外面天冷,因而她进了车厢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吹了几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完全不知道小牛犊已经摸上了谢宁池的裤腿。
谢宁池浑身的气势慑人,却鲜少用气势去压迫无辜妇孺。
即使他瞧着面前这个与金宝像了七八成的奶娃娃不爽至极,也只是皱了眉,伸手拨了拨他伏在他膝上的小胖手,想要将人挪开。
而小牛犊之所有叫小牛犊,除了他性子撅外,还有就是他胆大。
面对着当朝辰王的拒绝,他可是丝毫不以为杵,扬起白面团般的小脸,笑得露出了四颗小米牙,嘴角还有晶莹的涎水,甜腻腻地叫了声,“爹!”
胡乱叫爹还不够,他又转过头,瞧着傅挽,叫了一声,“娘!”
车厢里霎时充盈着寂静。
好似谁的呼吸屏住了,只听得微不可闻的一道。
“哎哟,”傅挽伸手把小牛犊抱回来,点了点他的小鼻头,“方才没与你说,你这乱叫人的本领,倒是愈发精进了!”
小牛犊却将她这笑眯眯的话当成了夸赞,留着口水,又依次喊了声爹娘。
这次谢宁池缓了过来,抬起头来看了眼傅挽。
可亏得小牛犊这一通乱叫,方才的事,傅挽终于找着了机会解释,“孩子还小,刚学了这么几个字,到处逮着人就叫,衣兄可别在意了。”
她拿起小牛犊的一只小爪子朝着谢宁池挥了挥,让他转头看向谢宁池,“来,告诉这位长得帅得不得了的叔叔,你是六叔才找见的小侄子。”
小牛犊重复她的最后几个字,“侄子……子子……”
他似是不喜欢这个新学的词,不耐烦地挥手一打,傅挽的手措不及防之下,就被他打到了谢宁池的膝上,又被他按着,按严实了。
手掌下都能感觉到温热的脉动。
傅挽抬头瞧了眼面无表情的谢宁池,正要将手收回来,马车突然侧斜了下,她整个人坐立不稳,连带着小牛犊,栽进了谢宁池的怀里。
车帘外传来天丑心有余悸的声音,“爷,方才有匹惊马……”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