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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宝树 第70节

    昨夜吃罢晚膳,谢宁池便早早去了书房,临走前绕去正房抱被子,路过正坐在梳妆台前拆发的傅挽面前,停了停脚步,踌躇了一瞬,留下了一句。
    “明日我与罗游一同去前院,你……”
    傅挽虽早猜到他不会是在犹豫着留下来,但听他真把话说出口,心中还是隐隐有丝郁气,“哒”的一声将梳子放到了梳妆台上,“我知晓了。”
    她转头,假笑得格外洋溢,“我明日不会早起给夫君做早膳的,夫君请放心。”
    谢宁池瞧了她一眼,眼底泛上淡淡的笑意,用一只手臂将被子搂住,另一只手空出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别说得你能早起似的。”
    傅挽抬了眼看他,想说什么,又默默住了口。
    早知此刻事态会演变到她坐在这里听着一群已婚妇女聊晚上的小技巧,她就应该“好为人师”地和端方肃穆的辰王好好聊一聊什么叫“引人遐想”。
    至少能瞧瞧端方君子红了耳朵的可爱模样。
    这边的娘子军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论坛会,前头聚成一团的学子们,也正按着一月一次的测验,战战兢兢地等着先生的到来。
    旁的夫子都还好,偏是教他们经义的这位夫子,每次测验都不按常理出牌,偏好在课堂上突然抛出一个犄角嘎达的问题,随意点他们其中某人来回答,若是稍稍说错些许,便会拿回个不及格的分数,且全然不准通融。
    别说平日里看着就有些傻气的肖平,就是刻苦的罗游,都有些心有惴惴。
    整个学堂里几十位学子,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唯恐夫子注意到自己,倒是越发显出了其中正襟危坐,垂眸不知思考着什么的谢宁池的突兀。
    因而被众人畏惧的杨夫子一进门,打眼就瞧见了鸡群里的那只鹤。
    他只是稍微多看了一眼,那被看的人就敏锐地转过头来捕捉到他的视线,眸中的情绪飞快褪去,略朝他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一如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倨傲。
    杨夫子扯唇一笑,张嘴吟诵了一段经义,停顿下来瞧着下面的一只只小鹌鹑,“谁能与我说说,这一句,有何典籍中引证了?”
    这问题不难,难的是说全了,说得让杨夫子满意了。
    见识过之前杨先生吹毛求疵的劲的众人虽心中都有一二答案,却还是不敢贸然举手应答,只默念着能记住的,以防等会儿被点到了。
    “既无人举手,便中间那位新来的吧。”杨作古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谢宁池,暗沉中透着三分熟稔,“让我也看看,你的学业,可有所荒废了。”
    谢宁池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看得杨作古一咯噔,竟是下意识避开了去。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补个台阶下来,就看见谢宁池竟站起身,沉声答了。
    比他原想好的答案,还要多了两句,却是出自年少时他未曾看过的书中。
    少年时曾当过他多年的伴读,杨作古自然听出了他多背这两句的含义——在警告他,让他记得分寸,不要肆意妄为。
    呵。杨作古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垂眸看着面前摊开的书。
    这就是最尊贵的辰王,自小就将自个束缚在君子的框架之中,言行举止都不肯稍稍逾越分毫,连着他身份的人,都必须如他一般端方自持,不渴慕权力,不沉溺声色,永远如那书院里挂着的圣贤画像般。
    但是,这般君子,能得来什么?
    那群老东西,连给他娶个像样的媳妇都不肯,处处都在防备着他。便是他悉心教养的幼帝,如今不也是大权在握,全然将他抛诸脑后了吗?
    落到如今,也不过是像他一般,丧家之犬,一无所有。
    心中滚过千百般念头,而抬起头来,杨作古却强制按捺着将情绪都压了下去,朝谢宁池露出了微微一点笑意,“不错。”
    因着他这一句夸赞,下课之后,谢宁池就收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窜得最快因而离他最近的肖平毫不吝啬地朝他竖了大拇指,夸赞得真心实意,“曾兄可真是真人不露相,竟第一日就得了最严苛的杨夫子的夸赞。”
    他笑嘻嘻的,声音还不轻,嚷得整个学室的人都能听见,“如此看来,这月测验,经义斋的第一,是曾兄莫属了。”
    坐在谢宁池前面,正在收拾书本的罗游动作一顿。
    往前数,经义斋的榜首,十有□□都是他。
    谢宁池掀了眼帘瞧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看了眼肖平,将他看得消了声,才拿起收拾好的书本,慢悠悠地站起身,瞧着是要往后院而去。
    罗游就跟在他身后,两人看着好似并肩而行。
    肖平略顿了顿,三两步追到门口,“曾兄,午膳学院有供给的,你这是去哪?”
    谢宁池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正好看见罗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过去,装着书册的布囊的一侧,绣了一朵淡雅的山茶花。
    “拙荆独自在家,我放心不下,回去看看。”
    将目光从那朵山茶花上收回,谢宁池抬眼看向肖平,似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不回家用午膳?”
    他昨日刚到便遇见了肖平,后来又遇见,显见肖平是在家中待了许久的。
    肖平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笑得没心没肺,“我可不似曾兄,因着嫂夫人好看,瞧都不让旁人多瞧一眼,我呀,只等膳房吃厌了,才回家打打牙祭。”
    谢宁池“恩”了一声,也不否认,转身走了。
    待到走出好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问了一句,继而肖平一笑,声音里一如往昔的单纯,“我也未曾瞧见呢……只是曾兄看嫂夫人的眼光,真真与瞧我们的不同,想来,必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吧。”
    几十步的距离,肖平的声音又非格外大,常人应是听不见的。
    故而,谢宁池垂了衣袖挡住紧握的拳头,背影连晃动都未曾。
    好似全然未曾感觉到,身后若有似无地坠着的那道视线,以及其中的试探。
    正好他进门,傅挽端着一碗面从灶房里出来,讶异地“恩”了一声,抬头去瞧天色,“你昨晚不是说,今日要晚膳才回来,怎又这时候回来了?”
    昨晚傅挽烧水洗浴,手泡在热水里时嘶了一声,正巧被谢宁池发现,因而被瞧见了手上不小心被滚烫的锅沿烫出来的水泡。
    一点小伤,傅挽原不放在心上,只她近几年养得浑身皮肉都娇嫩了,反倒没了小时候的忍疼能力,毫无防备之下才闷哼了声,却被谢宁池当成了什么大委屈。
    若不是她趁机插科打诨蒙混过去了,怕是谢宁池立时就要拉着她撤退。
    明明也不是轻易半途而废的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却也很会意气用事。
    到了临睡前,说起她今日不用早起备早膳的事,谢宁池便接了嘴说他会在前院用午膳,并“不计前嫌”地让她随便去哪家吃几口,别再开伙。
    因而这时候瞧见人,傅挽很是讶异,第一反应便是,“书院里膳堂的菜不合你口味?那你先来吃这个,我再去下一碗。”
    谢宁池自然不会说,在学室里便一直分神想着她,怕她一人在家中未曾用过早膳,又无所事事得太过无聊而致使心情郁卒,亦或者想他想得烦躁了,又寻了旁家的长舌妇说话,这才匆匆回来瞧她一眼。
    他只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面,自去放了书袋,才端着面去厨房找她,略犹豫了一瞬,将今日遇见的事讲了,“……他虽是我伴读,然六年前便被家族清出族谱了,听闻缘由还是个青楼女子,只不知如今为何会在此处教书。”
    寥寥几句,傅挽已经脑补出了几十集的古装爱恨情仇大戏。
    按着常规套路走,这事无非就是少年贵族子弟瞧上了个青楼女子,为了爱情抛弃了家族与未来,却惨遭情人离世或背叛的打击,自暴自弃之下,躲在她这小小书院当一位人人闻风丧胆的愤青夫子。
    在心里再次感慨自家书院卧虎藏龙,傅挽便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即使从前故交,若是他有心透露衣兄你的身份?”
    谢宁池将碗里的蛋肉挑给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并无这等胆量。”
    若是有,堂堂一个大家嫡子,又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是个自以为清高,却弱得好似蝼蚁的人罢了。
    说罢这人,谢宁池便又想到了另一个,这次眉目间倒是透出了十足的嫌恶,“那肖平,你日后远着他些,我总觉他所图不纯,行事别有居心。”
    傅挽和此人连打照面都未曾,两次都被谢宁池挡了脸没瞧见,哪里知道好坏优劣。听闻他说起,只是点了头表示知晓,又笑嘻嘻地问了一句,“衣兄莫不是想我与旁的男子都少打些交道吧?”
    她手中未拿扇子,只习惯性地用筷子抵在弯起弧度的红唇上,存了心去逗谢宁池,“毕竟,衣兄可是小气到连女子的醋,都要与我吃一吃呢。”
    谢宁池悍然抬头,正待反驳,却正好撞进傅挽含着笑的眼里。
    她还朝他眨了一下眼,差点让他连手中细小的筷子都握不住。
    读了许久的史书,通晓了太多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谢宁池却是到了此刻,才有那么一两分理解,为何幽纣会在美色下亡了国。
    方才堵到嘴边的话全数咽了回去,谢宁池低头将碗中的面条一一吃尽了,又跟着傅挽走了两步,才想到了得体的,不会引起她反弹的措辞,“那些人,尚不知人品心性如何,贸然相交,总是改多留几分心眼。”
    意思就是,别多与除他以外的“正人君子”们多做接触。
    这话中以为已经够曲折幽深的了,可偏傅挽还真听懂了,回头将自个束起的发髻在他面前晃了晃,簪着的那支有些丑的桃花发簪差点戳到了谢宁池的咽喉。
    “我如今可是有夫之妇,守妇道可是一等一紧要的基本准则。”
    便是在上一世最放浪形骸的时候,傅挽也觉着为人妇便该遵守基本的准则。
    自然不到与异性断绝往来的地步,但至少得保持好该有的距离,自动自发地拒绝掉送上门来的诱惑,在身体与情感上彼此忠诚。
    也正是觉着自个做不到,她上一世才迟迟未婚。
    这会儿虽也未婚,可扮演的角色却已婚,她今日连羞涩小媳妇都假装了,再假装个贞洁烈妇,怕也是没什么难度。
    因而她这话说得从心,一丝水分都不掺。
    谢宁池眼里浸出浓郁的笑,伸手帮她扶了下那支木簪,又眷恋地摸了摸作为她保证的证据的发髻,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大松了一口气,从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以致于连话音里都透出了浓烈的笑意。
    “恩,”他克制着保持不会触碰的最近距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
    收拾罢从灶房出来,谢宁池略在书房里坐了坐,又将手边在雕的那根梅花簪打磨光滑,又想了下次可以调的茶花簪的雏形,目光在摆在一侧的日历上停驻了许久,按住明日点了点,将嘴角荡起的笑压了下去,便起身准备去前院。
    路过正房时,从开着一丝的窗棱里瞧见了屋里拥着被子兀自好眠的傅挽。
    许是天实在有些冷,他们带来的被子又不够厚实绵软,傅挽用被子将自个团成了一个茧,只余半张小脸在外面,倒是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曾经当男子时,谢宁池还嫌弃她太过娇气了些,冬日里都快将自个裹成了一头熊,丝毫没有男儿的英武气概。
    可如今知晓她是女儿身,谢宁池却又嫌她太不娇气。受了伤吃了苦也丝毫不抱怨一声,也只有在有求于他之时,才会稍微放软了嗓音,说上那么三两句好话,却又在大事上丝毫不肯退步,吃了亏也非要亲手拿回报酬。
    只要她稍微肯退一退,她便不用再来此处受苦了。
    谢宁池心下长叹一口气,伸手将那梅花簪放了进去,又将那窗的缝隙关得更小,放轻了原本就听不见多少声响的脚步,快步出了院门。
    既已深入虎穴,便早日抓到老虎,了结此事罢。
    之后尚需完成的事,可是又多又繁琐,可禁不住他们在此处消耗时间。
    毕竟,翻过今年,阿挽就到了不得不婚配的年限的。
    心中谋划着办事所需的大约时日,直到离着不过几步之遥,谢宁池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向了站在前方的杨作古。
    这一幕,竟于多年前重合了。
    那时年仅七岁却聪慧伶俐的杨崇被家中长辈看中,送进宫中去竞选那尊贵的二皇子辰王的伴读,在长长的宫道里,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辰王。
    明明他这边才是人多势众,他在家中最说一不二的祖父,他颐指气使的父亲,他少年从戎的大哥都在,却一同齐刷刷地,朝着那个只有一人,甚至才到他的腰高的小豆丁弯了腰,恭敬地喊了一声,“见过辰王。”
    他小小的脊梁被大哥从后按到,父亲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那高高在上的辰王,却只用奶气十足的声音“恩”了声,目不斜视地走了。
    那是第一次,杨崇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皇权,什么叫做位高权重。
    他年少懦弱的反抗,轻易地阵亡在了父兄联手的压制下,也奠定了他日后一次次反抗的失败,从曾经的世家骄子,沦落到如今声名不显的夫子。
    更可笑的是,在他穷途末路时,他才发现,他仅剩的,只有当年陪在他最想反抗的人身侧,为了强过他而学习的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史子集。
    造化弄人,竟又阴差阳错地将多年前的画面重演。
    而这次,没人压住他想要挺直的脊梁,杨崇却发现自己竟也无法站直,只能长叹了一口气,挂着嘴边的苦笑,省掉那让他直不起腰来的称呼,竭力用最平淡最不露怯的口气,问出口了那句让他千转白回的话,“您来寻我,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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