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回眸笑道:“你可是在苦思这‘直’‘圆’二字?”王维笑道:“阿妍伶俐,一看便知。”我想起《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对此诗的评价,叹道:“惟有此二字,才能教人眼前如见此景。”
    王维道:“阿妍知我——我平生漫得诗人之名,实则最想做的还是画师。我平生愿望,便是教人看我的诗时,想到画,看我的画时又想到诗。”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苏轼对王维的评价,没想到王维本人也作此念想。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嫉妒苏轼。这个大宋朝的顶尖才子,对大唐朝的顶尖才子的理解和认知,原不是我一个庸常女子比得上的。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走近王维的内心吗?
    像是要与苏轼竞争谁更理解他——与一个男人竞争,多么可笑啊——我赌气道:“你这诗最后两句,‘萧关逢候骑’借用何逊的‘候骑出萧关’,‘都护在燕然’借用吴均的‘将军在玉门’,是也不是?”[1]
    王维拧了一把我的脸:“偏你什么都看得出,我简直……我简直……”
    “简直什么?”
    “简直教你看透了,在你面前一无所隐。”
    我抬手,又去戳他的脸:“我要是有朝一日能真的看透你才好呢。可我若是看透你了,只怕就不喜欢你了。”
    他笑着躲开:“今日的事如何?”
    “今日……”我一想到浑英和安重璋相对的尴尬场景,就唉声叹气,“委实没想到,遇上了五郎的……”
    “五郎?”王维玩味似的重复这两字。
    今天上午,刚发现我和安重璋认识时,他也这样重复过一回的。我突然悟了安重璋为何让我不要当着别人唤他五郎,于是惶恐讨好道:“我以后多多唤你十三郎。”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再也不这般唤别的男子了。”
    他慢慢研着墨,说道:“阿瑶不会这样。因此……我竟拿捏不好分寸,是不是该和你计较。”
    那墨锭是潞州的松烟墨,号称坚若玉石,纹似履皮,气如兰麝,是难得的珍品。但士大夫们所热衷的这些指标,在我眼中近于玄学。我只觉那气味并不好闻,而他的话声,也有些刺耳。
    王维的话里,实则有三分取笑的意味。但在我听来,却像是暗示着什么。我愣了一愣,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长于自制的人。
    “你动辄将我和瑶姊比,想来是忘不了她。既是忘不了她,那日又……又何必那样对我?”我望着他,尖锐地问道。
    崔瑶尚在世时,我在她面前颇觉自卑,只是自她死后,我这份自卑一直深埋心底。这时被王维拿我与她相比,这份自卑顿时如台风过境时的江海般翻涌起来。
    浑英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果非虚言!我已经蠢成什么样子了!我越说越是哽咽:“你明知我比不上她,为何又要向我示好?”
    “我几曾说你比不上她?”王维也提高了声音。
    “你说她绝不会如此!”我气道,“这还不是说我比不上她?”
    “那我一个监察御史,自是更加比不上你左丞相家的养女了。”他抿了抿嘴唇,说道。
    “你……你……我几时倚仗养父,瞧不起你?”我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我那年曾经向裴公试探过。”王维放下了手里的墨锭,低眸望着砚台中的浅浅墨液,“他……他说你很少提及我。我想,你……心中没有我。”
    [1]关于王维诗句的借用,参照我自己的论文,为保护隐私,就不附上具体篇名了。
    第33章 渐渐剔开昏与蔽
    “你……你说什么?你试探什么?”
    他自嘲般笑了:“今日看来,确是不自量力。你这样的女子,原是只有安郎那样英姿勃发的男儿配得上。”
    我顾不得他的言语,大步踏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衣袖:“你试探什么?”
    王维被我缠得无奈,只好答道:“我想知道,裴公是否会将你嫁给旁人。”
    我跌坐在地,只觉人间万事皆苦,却又万事皆甜。
    “你坐在垫子上。”王维拉住了我,又取过一个软垫。半晌,我才憋出一句话:“我……我从不提起你,是因为我太过喜欢你了啊……”
    他动作一滞:“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愤恨道,竭力遏制哭声。
    “你喜欢我?”
    我简直要嚎啕了:“那么我那日何必说什么‘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若是不喜欢你,我为何、为何要对金刚智法师说,我喜欢爱好佛法的人……我若不喜欢你,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赋诗时为什么要写‘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那便是我啊,我自我垂髫时,便喜欢你了啊!”
    他在我前方坐下,将我的头放在他的怀里,我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味,又向那边蹭了蹭。他蔼声道:“我不是有意将你与阿瑶并举的——但你们二人也非不能并举。”
    我发出抗议的咕噜声。
    “阿妍,我娶阿瑶时,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在诸王府上见惯了世态,却仍是个少年人,不解事得很。可她极为温柔晓事,全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撒娇卖痴,也不惹我生气,便似我的母亲、我的好友一样。我……我那十二年,在男女情事上,竟无寸进。我那时以为,为人夫君,也便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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