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禽想反驳说安禄山不能做圣人,余光瞥见天然的笑脸,便忍住了,只道:“娘子是我父亲的友人?”
这时有人远远喊道:“阿失替!”
后方蹄声得得,由远而近,继而倏然止住。伯禽还不懂得控制缰绳令马转身,只得扭过头去看。来者头戴皮帽,甲胄外披着貂裘,骑在一匹白马上。白马通体毛色如雪,连伯禽这种初学骑马的人都看得出,那马必是名种。
来人是个貌不出众的胡人,形容癯瘠,颏下胡须稀疏,后背微弯,乍看全无气势,简直不像个武人,而像个病夫。但他的目光落在伯禽身上,伯禽便不自觉地感到铺天盖地的寒意席卷而来,身子一滞,竟从马上掉了下来,所幸他穿得厚,倒也没受伤。
女子跳下坐骑,将伯禽扶起,又把天然抱下马,用胡语跟那胡人说起话来。
两人交谈了几句,胡人神色渐转恚怒,语气越来越激烈,女子却一直不动声色。终于那胡人望了伯禽和天然一眼,换成汉语道:“你们是唐主的细作?”
天然骇得哭了起来,伯禽连忙将他拉到身后。女子皱眉道:“史将军,你欺侮孩童作甚?”
史将军冷冷道:“颜真卿、颜杲卿背叛大燕,一心归唐,陛下叫你们去巡视平原、常山,你就没看出他们的反心?如今常山军情火急,你竟然还有闲情带着两个汉人孩童在幽州学骑马?”
女子道:“汉人狡诈,将军并非不知。况且颜杲卿是陛下一手提拔,连陛下都没料到他的异心,我没看出,又有何稀奇?”
史将军被女子噎住,勃然大怒:“那贾循呢?陛下以他为范阳留后,他却受了颜杲卿的招抚,要将这范阳城送给唐主!你在范阳,为何毫无动作?只怕你也生了异心!我看这两个孩童来历可疑,只怕就是唐主的细作!”抽出腰间佩刀,向伯禽砍来!
刀锋破空而来,宛如挟着天地间所有的冰雪,却比雪更冷,比雪更亮,像是能瞬间冻住刀下猎物的热血。伯禽吓得心胆俱裂,却见女子抬起手腕,竟是举刀硬格了这一刀!
她的力气显然远远不及史将军,且史将军坐在马上,这一刀居高临下,更是刚猛,女子格挡之后,手中的刀掉了下去,整个人跪倒在地,虎口处几滴血珠落在雪上,如梅花初绽。她咳了两声,喘息道:“论理,我不该在将军面前拔刀。只是、只是我曾救过这个孩童一命。”她指了指伯禽,语声中多了些谦卑:“将军知道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多,救人少。若是偶然救了一个人,心里就总是记着,怕他再死了……”
伯禽脑中灵光忽现,脱口惊呼:“是……是你!”
他四五岁时得了急病,周身时冷时热,冷时不停颤抖,热时又恨不得将全身衣裳脱尽,整日里昏昏沉沉,而父亲不在东鲁,长姊平阳自己也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女郎,只能抱着他哭。当时……当时就是这个女子来了家里!她告诉长姊,这是天行病,很凶险,能传给旁人。她得过这病,不会再染上,可以代替长姊看顾他。
她抱着小小的他,给他唱歌,用温水为他擦拭身体。他在睡梦里,也能嗅到她身上幽细的香气,他以为这就是母亲的味道。有一回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听见被关在窗外的长姊哭着说:“你待明月奴恩深,平阳无以酬报。”
女子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笑着答道:“你们父亲是天上的仙人,哪里能受尘世俗务所累呢?看顾他的骨血,是我的荣光。”
伯禽想起旧事,心中剧震,竟没听见那个史将军又说了些什么,回过神时,只听女子道:“将军既回了范阳,不如从范阳多带一些步骑,再去攻打常山。只要常山粮尽,就能破了常山和平原二郡的连横之势,其余的郡县,又有什么倚仗?”
史将军面色稍缓,颔首道:“你说得不错。”又看了看伯禽,冷声道:“陛下取了洛阳,本想趁势直取潼关,谁知河北生变,才只得留在洛阳。待我们破了常山,定要杀了颜杲卿那个无耻小人!若不是他的缘故,我们或许早已破了潼关,在长安过新年,也未可知。”
女子扬起下巴,淡然一笑:“颜杲卿起兵不久,守备未足,将军夺回常山只在旦夕之间。依我看,杀了他还不够,最好割了他的舌头,再将头颅送给他族弟颜真卿!再说……我们既是昭武九姓的后人,非要过汉人的新年,又何必呢?”
他们说到要杀颜杲卿时,伯禽就捂住了天然的耳朵。他看着那个史将军渐渐远去,闭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雪,对伯禽道:“那是我们的史窣干将军。”
“窣干?”
“窣干,在波斯语里就是‘发光、燃火’的意思。”女子解释着,嘴角扯出一个冷笑,雪光映照下的容颜格外艳丽:“唐主因此为他赐名‘思明’,不过我还是喜欢用胡语名字。”
伯禽张了张嘴,最后只道:“娘子是唤作阿失替么?”
女子脱下裘衣,披在天然身上,带着他们往回走:“是。你父亲只知道我的汉名叫作绮里。你还是叫我阿失替好了——我是个胡女,不是么?”
日影西斜,红灿灿地照在无边的雪地上,胡笳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既长且哀,余音不绝。
伯禽听父亲说过,诗人们给了这种胡人乐器一个美好的别号,“金笳”。但此时他忽然觉得,这个“金”字,未必是金银的金,而该是……五行之中,主杀戮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