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节

    她转向郁归尘,眼底一片死寂:“给我一点最后的怜悯,让我死在这里吧。”
    如果不是魇境中永恒停驻的时间,她早就该死去了。
    有人撕裂了魂魄想要拯救她,可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纵使她再次醒来,一切也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郁归尘看向了付一笑。
    付一笑原本就对这个出人意料的血明王充满了复杂的同情,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唉……好吧。”
    就让这个魇境终结在这一刻吧。
    ……
    一阵风吹起真言殿顶垂落的彩色绸幡,穿过绸幡落在地上的斑斓阳光也如梦幻一样摇曳起来。
    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晕中,少女的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细沙一样流逝。
    就在她的整个身影即将散去的时候,她忽然对付一笑开口道:“你们现在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们足够幸运,还没遇到足以撕碎你们、再逼着你们成为一个坏人的事。”
    付一笑愕然。
    少女凄凉一笑,又说了一句什么,就化成了无尽的流沙,散落在风中再不可见。
    付一笑隐约看到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口型。
    那似乎是——
    “希望你们永远不会遇到吧。”
    玄学界一百多年来无法确定状态的血明王,终于在此刻确认死亡。
    或许会下地狱,但她的魂魄终于不再永无止境地游荡于这世间。
    随着她逝去,漫天飘散的细沙像在般若绘的幻境中一样流散。
    流沙拂过,原本洁白的墙壁上缓缓长出斑驳裂痕,一段段透亮的彩色绸幡干枯剥落,像干尸的皮肤一样一寸寸开裂脱落。
    蛛网爬上了一幅幅色彩暗淡开裂的般若绘,镶金嵌玉的骷髅头倾覆在断裂的地板上,被厚厚的灰尘掩埋。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坍塌的墙壁,光束中飘散着飞舞的尘埃。
    一切金银都已失色,一切画卷都已蒙尘。
    在这里曾经活着的、死去的人们,都已经化为了枯骨。
    整个色彩鲜艳的巨大宫殿在时间的法咒中迅速衰败下去,仿佛一只在琥珀中凝滞了千万年的小虫突然得见天日,又在转瞬间飘散成灰,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
    几人面对着这震撼而哀伤的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付一笑瞥到刚刚醒来的舟向月,一脸担忧地开口问道:“舟倾,你嘴巴怎么破了?”
    伞蝶和楮知墨闻言,顿时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说话。
    舟向月:“……”
    这不是他该记得的事情。
    于是他一脸迷茫地看向了郁归尘。
    付一笑也跟着看向了郁归尘。
    郁归尘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几下。
    最终,他一脸严肃道——
    “……摔的。”
    第204章 彼此
    笼罩着曼陀宫的魇境消散之后,迷失在里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
    何忍冬和陈知之出现的时候,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也算不上特别熟悉,所以两人遇到的伪装成彼此的伴生影显得格外粗制滥造,她们很快就认出来是假的。
    然后,她们就被突然凶相毕露的伴生影吓得够呛,吓得拔腿逃跑。
    接着再遇到下一个何忍冬或是陈知之,然后再重复一遍试探真假的过程。
    每一次被识破,那个伴生影再次出现时都会变得更贴近真人,再次被识破时也更加狰狞恐怖,而且越来越贴近她们最害怕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搞得两人现在都还总觉得身边人都是假的,需要点时间平复心理阴影。
    与她们相比,祝清和祝凉似乎还好一点。
    他们自从第一次被困进须弥绘的幻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他们很遗憾地完全没有点亮美术天赋,也对画画没有任何兴趣,始终画不出老师认为合格的般若绘,所以一直没法离开幻境。
    于是,他们每天表面上都在苦哈哈地练习画画,实际上趁着这个时间把曼陀宫里的各种人骨法器大体老师都研究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骨都是在活着时剖下来的,还对这片地区的人体普遍特征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然后,魇境消散,他们就从幻境里出来了。
    一行人离开魇境之后,付一笑就忙着去解决之前离开魇境的伴生影的事。
    好在确实如血明王所说,那些伴生影的确没有像厉鬼一样去兴风作浪,基本上都固守着它们所模仿的人本身的生活轨迹,就像模仿白措的那个伴生影现在还在做上山采药、带人进山的活计。
    直到真的白措和他一起出现在曲珍面前,曲珍才瞪大了眼睛:“……我这是吃毒蘑菇吃出幻觉了?”
    捡回一条命的白措只能捂着脸牙疼道:“媳妇,你心可真够大的……”
    但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他们刚进魇境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情侣杜渐和房薇。
    他们最终在曼陀宫的一处废墟边找到了房薇的尸体,而离开魇境后,找到杜渐时,他已经在两人的出租屋里死去多时,尸体是被房东发现的,他脸上的表情惊惧至极,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左邻右舍说起这事都惴惴不安,悄悄地跟他们说——这事儿邪门,据说是密室杀人……
    料理这些后续的事宜花了他们好一段时间。
    之后,付一笑终于腾出手来,又仔细想了想不知愁的事。
    他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当年不知愁会被沈妄生并不算完全成熟的惊梦引重伤了。
    应该是因为不知愁那时刚刚剥离了一半魂魄灌注进须弥绘里,正处于虚弱状态,才会被沈妄生偷袭成功。
    他把自己的猜测跟林百草一说,林百草说如果时间线对得上的话,这好像能说得通。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见过天生的魂魄残缺之人,他们确实容易被邪物侵入,但惊梦引只是药,并不是邪物。”
    她疑惑道,“除非是真的受损极为严重,否则魂魄残缺应该不至于影响到物理层面的身体状况。按理说,以不知愁的实力,只是少了一半魂魄,应该不会这么脆弱才对。”
    她叹口气:“不过我也没有见过自己割裂魂魄的人,听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比剥皮剜骨还痛,也就只有不知愁这种不要命的才能……不愧是用过蝶生蛊的狠人。唉,可能刚剥离的时候,确实比较虚弱吧。加上沈妄生的惊梦引里也缠绕了他的魇,所以能重伤不知愁,好像挺合理的。”
    得到了林百草的肯定,付一笑再次回想起一百多年前他见到不知愁的样子。
    他当时,确实像是已经重伤到奄奄一息……
    等等。
    付一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当年是究竟是怎么抓到不知愁的。
    那一段记忆十分模糊,无论他怎么回忆,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只有隐约破碎的画面——浓重的雪雾,一地零落的梅花,白发少年背后透明泛光的蝶翼。
    但前因后果,全都不记得。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付一笑悚然而惊。
    在此之前,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段记忆莫名缺失了。
    如果不是之前舟倾参加试境联赛获得的“鬼面陇”线索,他甚至都不会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个地名。
    这实在是太过蹊跷,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将这段回忆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了。
    谁能有这样的力量?
    ……付一笑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个答案,不由得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正站在窗前,窗外沉沉的乌云坠落出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昏天黑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一声闷雷倏然滚过。
    哗啦——
    暴雨倾盆而下。
    ……
    离开魇境后的这些杂事,舟向月暂时都还不知道。
    魇境结束后,这具病弱的身体突然就被反噬和恶咒击倒了。
    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中了欢喜佛幻象之后,他的身体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虚弱了不少,之后又被不知愁的魂魄短暂占据身体,身上留下了大片的恶咒痕迹。
    之前他从翠微山抢灵犀法器问鬼神的时候,曾在舟倾这个身体的后颈上贴过一张迷魂符,当时也残留了一片恶咒。
    这次被不知愁那幅须弥绘整个包裹过之后,恶咒的严重程度比上次高了不少。
    而这具身体本身的状况也越来越差了,所以面对这些阴邪的东西抵抗力越来越低,变得越发不堪一击。
    舟向月的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忽冷忽热,似乎时而在发烧,又时而冷得像具尸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死气。
    只有那种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直伴随着他,冷得他从牙关一直抖到骨头缝,恨不得把自己的皮都扒下来当被子盖。
    好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抓住了一片热源。
    热源稳定地散发着热量,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带来一种莫名熟悉的温暖与安慰。
    等到周身的冷意消退了一些之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面好像下雨了。
    或许是因为耳边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十七岁,翠微山下雨的早晨,他在睡懒觉。
    舟向月很喜欢在下雨的清晨睡懒觉,他觉得在那样灰蒙蒙的早晨,听着外面轻轻重重的温柔雨声落在屋檐和窗台上,就像是朦胧梦境的背景音,连懒觉也比以往更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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