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之间唯一一次交心,是在过年前。
是零下三十度天气,他在家里找一件足够好看羊绒大衣,想接冬雪的时候穿,他知道他的皮相对冬雪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好巧不巧,正好被父亲撞见了——抑郁寡欢的儿子在家里满脸笑容的发微信,还企图零下三十度不穿秋裤。
“厦厦,你谈恋爱了么?”
“是。”他有点脸红,还是道:“跟冬雪,你见过的。”
他以为爸爸会反对,或者会聊一下冬雪的家庭。
没想到,他坐下来,道:“你确定你真的喜欢她么?”
“嗯。”
程厦想,如何不穿秋裤,又不冻出鼻涕呢?女人的喜好,真的没办法……
爸爸说:“程厦,人最不应该利用的就是爱情,你如果喜欢她,可以,但如果你只是想利用她走出低谷,不要这么做。”
程厦停在那里,道:“我怎么可能利用她!我们……我们绝对不会分开。”
那时候,他没法斩钉截铁的说,我就是喜欢冬雪。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依恋,究竟是病态,还是爱情。
他只知道,他不想跟她分开。
母亲死后,他的生活是一片死寂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就这么混沌的活着,感知力降低到最低。
直到那天,他难得的去工地,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来这的,或多或少在公司都有点难处,一句话,这活干不成,大家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这辈子在公司升职无望,干成了,每一个人都会拿到钱,而且我保证这就是你们大步往上走的起点。”
她说话声脆朗响亮,带着一种强大的感染力,众人心悦诚服的叫好,他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头激荡。
严磊在一边小声说:“靠,这女孩是谁啊?这么飒?”
“任经理,s建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冯总的女人。”有人在一边笑道:“你别想了。”
严磊闹了个大红脸:“说什么呢!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见女的就发情?”
程厦站在那里,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的篮球场,投了个三分之后心脏怦怦乱跳,回头就看见她在朝他笑。
他后来想,那一次如果是初见,他可能也会爱上冬雪。
她明亮坦荡,灰头土脸漂亮,就连发着脾气也漂亮。
他让严磊先回去了,这一次他完全不想介绍自己的任何朋友给她,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跟她说。
可是在微信上打来打去,又都删除了,只穿了一件最帅的一件大衣,就站在门口等她。
他等了四个小时,她才出来了,看他的第一眼,满脸不耐烦,第二眼才有惊诧,她叫出他的名字:“程厦!你怎么在这?”
就好像这六年的别扭完全不存在。
她始终在那里心无旁骛,坦荡自在的朝他笑。
那天晚上,他本来想要跟她说许多话,可是巨大的欢喜,哽在喉咙中,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在心里傻笑。
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
我好高兴,我太高兴了。
可这话太傻了,他正在措辞的时候,发现她在副驾驶睡着了。
她睡相一点也不好看,一看就是累坏了,可是他看着她,只觉得高兴了,圆满极了,恨不得绕着车跑两圈。
之后的日子,就像死水投入一枚石子。
他听她怒骂那些不听话的分包,唧唧歪歪的李工,跟他分享食堂的包子还挺好吃,她仍然很爱笑,说起笑话来特别生动,她自己还没笑,周围笑倒一片。
他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了,但看她开心,就也跟着笑,看她愤怒,也无端的生起气来。
而与此同时,是更加强烈的占有欲,甚至毁灭欲。
严磊说:“原来任冬雪是你朋友啊?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程厦很生气,他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气严磊不自量力么?
还是气自己没有一个身份,可以发脾气,可以明目张胆的隔绝所有男生对她的好感。
他只能笑着避而不答,然后暗地里,撮合严磊和于诗萱。
其实之前就有男生对她表达过好感,他那时候没有什么感觉。
大概是笃定她不会走。
而现在,他觉得很慌。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他只知道,他真的很害怕失去她。
很害怕堕入那无知无觉的黑暗,
那是他人生第二次恋爱,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
他和初恋褪去最初的热恋期,就更像是一起吃饭、学习的搭子。
可是和冬雪在一起之后,他感觉全身心都扑在这段恋爱上,他每天都想着给她发微信,想见面,想要……跟她上床。
他自己不是重欲的人,但压抑的渴望就像火山喷发,完全无法抑制。
不够,拥抱也不够,接吻也不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最激烈的占有,才能确信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冬雪看上去爽朗没心没肺,实际上,她是一个极度理性和克制的人,无论是大笑还是发脾气,她很少失控,永远以最少的精力,达到她的目的。
只除了在床上,她会哭泣着,完全无法自控的说我爱你,我一直很爱你。
他想让她上瘾。
可是真正上瘾的,是他。
他想要更多,想要同居,想要跟她结婚,想要二十四小时跟她亲密无间的绑在一起。
他知道这是病态,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小心的把那些阴暗的心思妥帖的收拾好,以最干净,最美好的样子迷惑她。
可是病终究是病。
依恋型人格,会对亲近和归属有着巨大的渴求,这种渴求是盲目的、非理性的,与真实情感无关,一旦关系破灭,患者会产生巨大的恐惧感和毁灭感。
父亲就对他说过:“冬雪不是那种可以利用的孩子,最后被毁掉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那时候不相信。
可是在冬雪准备离开他去草原的时候,病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爆发,他不顾一切的囚禁她,他想好了,哪怕进警察局也无所谓,他就是不肯让她走。
她情绪崩溃下,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从小就很害怕暴力,她当时茫然的坐在那里,似乎不敢置信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
他看着她那个样子,崩溃的、脆弱的、发狂的。
心里涌上一阵奇异的喜悦。
她正在变成跟他一样的人,扭曲的、疯狂的、阴暗的。
他们可以不用分开了。
可是很快他就醒悟过来,为自己的邪恶行为感到后悔。
他自己已经毁掉了,完完全全的被情绪摧毁了。
他还要害冬雪变成一个疯子么?
他知道,他应该放她走,她应该跟一个健康温柔的男孩在一起。
可是怎么办呢?
一想到她的未来跟他无关,他就觉得要发疯。
于是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他努力的想把她困住,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墓地的荆棘怎么可能困住凤凰,她还是逃走了。
无论他怎么机关算尽,她始终还是那个坚定的姑娘。
“我很爱你,程厦,但我有要做的事情。”
他在那样的光芒下,自惭形愧。
那年初春,他看见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无力的她,终于决定放手。
她是振翅九万里的鹏鸟,合该心无旁骛的朝着光辉灿烂的远方飞去。
而不是被他阴暗扭曲的心思,一次又一次拖累。
就在分手的那一刻。
他终于确信,不是病态,也不是依恋,他是真正的爱上了她。
这爱超过了他的自私,超过了病态的控制欲,他爱她,超过自己的生命。
——
他出国,是因为他需要像武侠小说里一样,闭关升级打怪。
只不过,这怪是自己的心魔。
他要用尽所有的办法,把自己内外彻彻底底的治愈好,
他上飞机的那一刻,对父亲说:“我会回到她身边的。”
父亲欲言又止,却还是说出来:“她未必等你。”
“但我会等她,一直等。”
等到生命洗尽铅华,等到下一个十四年,把她曾付出给他的爱,双倍的偿还,等到他们之间无牵无碍。
内外明澈,一如十六岁那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