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李善口干舌燥,颉利可汗已经按捺不住,阿史那·社尔厉喝一声打断了李善的话,“足下……”
但阿史那·社尔话刚出口,李善突然拨转马头,身后百余骑突然向东侧疾驰而去……突利可汗立即勒马往西,你想干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我和唐军合兵一处?
众人愕然之时,城头上的朱玮轻笑一声,断喝道:“放!”
有轻微的嗡嗡声响起,三条巨大的黑影在城头处显现,迅速的划破长空,擦着刚刚东移唐军的尾巴,直刺突厥正面。
各种乱七八糟的胡语传入耳中,李善回头望去,正看见一名骑兵怒吼一声,双手提僵,双腿用力,硬生生原地将胯下骏马拉起。
但鸟用都没有,骏马人立而起,巨大的床弩轻易的撕裂马胸,将马背和骑士钉在一处。
巨大的嘈杂声响起,颉利可汗周边一片混乱,薛万彻率数十骑兵回转,毫不留情的又洒出一波箭雨……为什么往东,突利可汗不会拦着,而铁勒诸部就难说了。
那边薛万彻摘下马槊,还试图毕功于一役,但铁勒诸部已经趋马上前,张士贵在后方连声催促,百余唐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回返寨堡,只留下了城外那一片狼藉。
“没死。”结社率去打探一二,回来惋惜的说:“被压在马下,应该受了伤……李善那厮真是……”
突利可汗回头瞄了眼,顾集镇顶多也就一两千人马,十余万大军围攻,百倍兵力……人家就算玩些阴损手段也无可厚非。
再说了,阵前叙话……那不是颉利可汗坚持的吗?
草原部落自然也是有医者的,很快有医者为颉利可汗医治……三支床弩,一支将阿史那一员领兵将领钉在了马上,一支落空,一支射穿了一员将领的马匹。
慌乱之中,被侍从扑落下马的颉利可汗就是被这匹马压在了身下……阿史那·社尔嘴唇都咬出了血,数百斤的战马压下来,颉利可汗小腿骨折。
而且之后薛万彻洒出的一波箭雨,阿史那·社尔肩头也中了一箭。
城头上,李善惋惜的说:“早知道七叔有如此手段,就该携带弓弩……若能擒杀颉利,突厥必散!”
张士贵瞥了眼忿忿的薛万彻,“若是陷于阵中,你以为殿下会坐视不理?”
站在一旁的朱玮目光闪烁,之前张士贵向来称大郎为邯郸王,“殿下”一词专为秦王所用……今日却以“殿下”称大郎。
“武安兄说的是。”李善朗声道:“自下博一战之后,孤最恨坐视友军被围之辈,若万彻兄陷在阵中,孤必领军回援。”
薛万彻讪笑了两声,但心里还是惋惜,如果能斩杀颉利可汗的话……
但李善不怎么看,床弩不过是捡便宜,能捞到最好,捞不到也没什么遗憾,这么远的距离,差不多也是床弩的极限射程了,朱玮能控制的这么好,能让三支弩箭都落在颉利可汗周边……虽然有自己一直在做靶子引导,这等技术,也算到了极致。
不过,接下来的……
李善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若有人举孤头颅,某亦不恨。”
“十余万大军围城,皆为孤一人……雁门援军尚不知何时来援,更不知会不会有援军……”
“殿下适才言之,非磐石心志不可镇朔州。”张士贵突然单膝下跪,昂首道:“即使命丧塞外,亦不悔!”
薛万彻愣了下,也单膝跪下,笑道:“若降突厥,如同苑君璋一般为阿史那一犬……族中蒙羞,九泉之下,先父亦要逐某出门。”
李善左手扶起张士贵,右手扶起薛万彻,“此番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站在侧面的温邦悄然俯身,不由心折,心想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不论其他,大军围城,邯郸王锐气逼人,慨然有豪迈之风,张士贵、薛万彻分侍两主,却同然俯身而拜。
有如此磐石心志,有同生共死的心志,或许自己还有机会回返太原故土。
温邦转头看向城外,突厥大军已然退开,只隐隐见如蚂蚁大小的黑点。
城头处突然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明日开始,血腥而残酷的攻城战就拉开序幕,不再是半个月前雷声大雨点小的试探……
忽有狂风挂过,李善放眼望去,黄沙弥漫,遮天蔽日,只隐隐可见如血残阳。
第六百一十五章 伤情判断的标准
武德七年,五月二十九日。
血腥的攻城战拉开了序幕。
血腥,不仅仅是针对唐军,同样也是针对突厥以及各个部落。
不得不说,李善的挑拨离间还是起到了作用的,虽然这种作用造成的缝隙还不大,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大。
但对于这场战事,作用却未必是正面的。
毕竟十余万大军,兵力充足,突厥三面围攻,颉利可汗遣派阿史那·社尔率部攻北面,突利可汗率部攻打东面,铁勒诸部攻打西面。
东面的突利可汗只是做做模样……如今突厥上下都知道了,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这种事情在草原部落并不罕见,前隋时期类似的事多了去。
呃,只要与李善义结金兰的事没被捅出来……草原部落对突利可汗还不会怎么排斥,当然了,颉利可汗除外。
北面也是正面的颉利可汗麾下自然是全力猛攻,但让李善想不到的是,西面的铁勒诸部简直像不要命一样狂攻不止……张士贵不由暗骂李善那张嘴,或许铁勒的确有不臣之心,但你公然挑破,这是逼的铁勒要好好一表心迹啊。
如蚂蚁一般大小的突厥人不顾杀伤力极强,射程又远的唐弩,趋马直冲,在靠近城墙的位置下马,举着云梯往上攀爬。
城头上的守军不停的砸下大小擂石,手持长枪利刃将爬上来的胡人一个个刺翻劈倒,嘶吼声、惨叫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虽然守军占据了地形优势,甚至随便往下放一箭都不会落空,但突厥的人数优势太过明显,云梯、城墙上下,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张士贵不愧是曾经独当一面的名将,他精细的安排每一支小队,划分每一队的防区,确定出现每一种情况的应对措施,甚至还留出了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可以迅速增援三面城墙。
从某种角度来说,顾集镇寨堡如此小,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使得张士贵的传令能迅速传达下去,也使得每一次兵力调遣、换防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完成。
薛万彻目不转睛的盯着从云梯上攀爬上来的胡人,身边的亲卫手持盾牌掩护,不时有冷箭射中盾牌发出钝响。
下一刻,薛万彻推开亲卫,手持一根巨木,狂呼一声向下砸去,巨木将即将露头的胡人砸落后,去势不止,将云梯的上端也劈成了两半。
薛万彻拖着巨木沿着城墙狂冲,无与伦比的巨力将已经借云梯攀爬上的几个胡人纷纷砸倒,身边的亲卫举刀将不多的胡人砍倒,剩下的一两个胡人不得已转身跳下城墙。
但凡攻城,蚁附最为惨烈,但凡攻城,首重城门。
所以,张士贵将武力最强横的薛万彻所部放在了城门附近的城墙上,这儿是突厥攻击的重点,但薛万彻完美的守住防区,即使有十多个敌军士卒攀爬上来,也是薛万彻刻意为之,一鼓聚歼。
疯狂的攻城战一直持续到午时才告一段落,张士贵脸色有些难看,颉利可汗就那么恨邯郸王吗?
呃,那是当然,儿子被两度活捉,现在都下阴间了,自己没能攻下雁门关,准备来顾集镇装个13,没装成还被弄断了小腿……
但虽然今日突厥攻击的方式有些蠢,说到底就是拿人头来换,但即使如此,也给了张士贵极大的压力。
毕竟人家十多万,自己就两千多……实在是换不起啊!
“郎君。”
张士贵随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接过亲卫递来的馍馍咬了几口,突然问:“殿下呢?”
“在伤兵营。”
“亲卫未参战吧?”
“没有。”亲卫啧啧两声,“个个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厮杀,结果东面就是做做样子。”
张士贵点点头不再问了,李善的亲卫自然也被安排在预备队中,但他刻意将其安排在东面城墙之后,那里受到的压力比较小……突利可汗压根就不想打。
事实上,未能参战,让李善亲卫们很失望。
范十一眼巴巴的看着一筐筐的馍馍被送上城墙,用力摁了摁咕咕叫的肚子……李善早就下令,直面敌军的士卒饱食,余者半食。
“做什么怪样!”朱玮出来看了眼,低声叱骂道:“实在不行,再过几日,让你吃肉吃到吐!”
范十一咧嘴一笑,如今外面十余万敌军,而且绝大部分都是骑兵……唐军只能固守,已经不可能出击了,那么多战马肯定是要斩杀充粮的。
其实即使粮草充足,大部分战马还是要杀了的……寨堡内没有那么多粮草了,一匹战马比一个青壮耗费的粮草少不到哪儿去。
内室,李善面无表情的做完最后一例手术,让助手负责缝合,转头低声问:“统计好了没有?”
统领护兵的头目朱十六点头道:“共计送来七十三伤员,死了十六人,重伤十八人,轻伤三十九人。”
李善在盆里洗完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轻伤者半食,重伤者再减半。”
从医疗的角度来说,这不符合原则,但这是战场……李善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
什么叫重伤?
什么叫轻伤?
判定的标准是什么?
所有送来的伤员,都要先经过一次挑选……有可能短时间内重返战场,至少能充为民夫那就是轻伤员,所有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那都是重伤员。
左胳膊骨折,那右胳膊还能举刀,就算两条胳膊都废了,还能用背脊运送擂石、食物。
所以,不管伤轻伤重,腿受伤的,不能行走的全都是重伤员,只要还能正常行走的……那大部分都是轻伤员。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李善已经上过不少次战场了。
李善叹了口气,出门去对面的轻伤员转了一圈,大部分都处置的不错,原本顾集镇驻兵配给三十名护兵,后李善被困于此地,身边亲卫中也有不少是老人,能充为护兵,就目前而言,还勉强撑得下去。
听见一个伤员肚子咕咕叫,李善停下脚步,轻声道:“黄昏会送来,再忍忍吧。”
“多谢殿下。”
“多谢殿下!”
称谢声连绵不绝,李善神色有些复杂,他原本觉得自己的举措会导致军中士气低迷,但很快张士贵就告诉他,你想错了。
天下大乱多年,军中伤兵得到的处置……是后世医生难以想象,也难以容忍的,一句话,基本上熬得过去就能活,熬不过去那就等死。
这个“熬”,不仅仅是伤情,更在于粮食……一般情况下,除非军中粮草非常充盈,不然不会给伤员留下多少粮食的。
如今寨堡中粮草已然不济,但伤兵依旧有食,已经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粮草
走出伤兵营,李善抬头看了看太阳,招手叫来温邦,“还有几日粮草?”
温邦的妻儿早就已经找到,送回了太原府,自己坚守诺言留在了顾集镇,如今主责粮草。
“半食,还能顶五日左右。”温邦揉了揉鼻子,将手中馍馍递了过来。
“不饿,你吃吧。”李善摇摇头,“先行斩杀一批战马。”
“是。”
试图奇兵借道楼烦关,前后夹攻攻破雁门关,颉利可汗的奇思妙想的破灭导致了顾集镇面对一个非常悲惨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