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听后沉默,久久无话,眼睛始终落在西华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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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有所回暖,冰雪消融。
谢光陪伴太子整日,照常在傍晚出宫回到母亲身边,经过西华门,远远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气势威严,不怒自威,纵然不看长相,也能一眼认出是谁。
谢光心生惧意,却不曾退后,仍旧照常上前,途经谢折身边,亦端正抬起双臂,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伯。”
谢折未语,垂眸望他,同时展臂将手伸了过去。
武将动作时带起的风是寒凉有力的,谢光在短瞬间只以为谢折要一掌杀了自己,连眼睛都下意识要闭上。可没等心上的颤栗过去,眼下便出现一只白瓷小盅,盅里是一尾棕红色小鱼,鱼身椭圆,鱼尾宽大如扇,带蓝绿色纹路,艳丽生姿,活泼灵动。
“这叫斗鱼,常见于高句丽。”谢折道,“生性凶残好斗,只能独养。”
谢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只顾看鱼,好奇又兴奋,不复方才小小年纪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直等到谢折声音停下,才后退两步,询问谢折是何意思。
谢折开口,命令式的语气,“手伸出来。”
谢光只好将手乖乖伸出。
谢折将手中瓷盅放在了他的小手上。
“送你了。”谢折道。
谢光顿时慌乱起来,捧着一尾小鱼不知所措,破天荒地仰起脸看着谢折,皱眉为难道:“无功不受禄,侄儿不敢收。”
“我是你大伯。”谢折的语气不容质疑,顿了一下道,“你长到如今我都未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今年生辰未过,这个便算我提前送给你的生辰礼了。”
谢光仍想回绝,可抬眼看到谢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低头看到正在活泼游动的小鱼,心便止不住动摇。这时鱼儿也像察觉到他的犹豫,一个摆尾溅了他满脸的水珠。
谢光被逗笑出声,越看这鱼儿越是心生喜爱,便对谢折弯腰,“多谢大伯。”
谢折看着谢光的笑容,面上不露声色,内心亦生柔软,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示好有些晚了。这个孩子,其实很好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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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际,谢光到了家,首要之事便是与贺兰香分享谢折送给他的小鱼,还一本正经解释这鱼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
贺兰香头次见到孩子有如此活泼的时候,自己便也跟着高兴,特地吩咐细辛找来了玛瑙鱼缸,专门用来养这一尾小鱼,还担心房中太闷,特地在廊下找了个好位置,只等天气暖和,将鱼缸放在外面。
临睡觉,谢光窝在贺兰香怀中,嘴里照常振振有词温习白日功课,只不过在即将睡着时,他迷迷糊糊说:“母亲,我现在觉得,大伯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欣慰道:“娘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除娘以外,谁都有可能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
小谢光嗯了声,张嘴打了个哈欠,逐渐沉睡过去。
贺兰香看着谢光的睡颜,温柔的神情慢慢恢复平静,心也在一点点变得清醒。
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也快要接受谢折这个“大伯”,这已是最好的局面,是她最想看到的样子。
她不能让这种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
灯影昏暗,贺兰香双目清明。她在短瞬间坚定了念头,她一定要和谢折两清,起码不能再有身体上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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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沉,数月中又降了几场春雨,临近初夏,谢光的生辰宴如期举行。
贺兰香本想如往常小办,耐不住上门恭贺的人多,康乐谢氏自不必说,其余权贵知道谢光新选上太子伴读,纷纷借着送礼为由上门走动,素日清净的府上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兰香带着谢光在仪门下与往来贵妇寒暄,谢光今日穿了一身松石绿的福寿禄三宝纹锦衣,便更衬得容貌秀美如同小仙童一般,招来赞叹无数。一众人正说笑,便有婆子自外跑来通传:“大将军回来了,正往此处走来。”
众多笑脸僵住,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贺兰香反应及时,低头对谢光笑道:“你大伯果然还是疼你,记挂着今日是你生辰,特地从军中回来为你庆生,等会儿见了面,嘴定要甜些,知道吗。”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谢光乖巧道。
贺兰香摸了摸儿子的头,同时耳边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再抬眼,便对上谢折那双漆黑幽深的瞳。
一个时辰后,贺兰香将所有宾客迎完,命细辛看好谢光,趁无人注意,独自前往了后罩房。
里面,谢折已等候多时。
第95章 第
160 章
太阳光在开关门的片瞬里漏入房中又消散, 留下淡淡光影氤氲于昏暗中,萦绕在谢折周身。
谢折抬眸定定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 眼神却在一寸寸雕琢她的身体,纵然一站一坐, 相隔一丈,中间的空气却好似有了温度, 发出滋滋不安分的响。
“你来干什么,”贺兰香冷眼对他, 怒声道, “有这么多人, 生怕旁的看不出端倪吗。”
谢折启唇, 语气里是一派的理所应当,眼神依旧放肆,“大伯来为自己的侄儿庆贺生辰有何不可。再说, 我送给他的斗鱼,他不是很喜欢吗。”
贺兰香想起那尾小鱼,更想起谢光那日流露出的活泼样子, 不由得便冷静了下来, 话锋一转对谢折说:“本来我还在想何时与你开口才好, 罢了,择日不如撞日。”
谢折眉梢微挑, 好奇她想要说什么。
“谢折,你我断了吧。”
谢折瞬间起身大步走到贺兰香面前,一双黑眸死死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并不闪躲,抬眼对视过去道:“就当是为了孩子。”
谢折:“你我二人之事, 与他何干?”
贺兰香语气逐渐强硬,郑重道:“光儿会长大,会越来越懂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我还有一日的交集,他就早晚能发现,届时你让他如何自处?是要接受自己的母亲与大伯有染,还是接受自己是母亲和大伯的珠胎暗结?”
谢折双睫在短瞬中颤动一下,气息陡然发急,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可他就只是微微点着头,看着贺兰香的脸说:“贺兰香,你还真是变了。”
“过去那般利己之人,如今为了你的儿子,什么都能筹谋,什么都敢提。”
贺兰香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谢折从嘴里说出每一个字,神情未有一丝松动。
“珠胎暗结?”谢折罕见用了自嘲的语气,低头逼近她,唇瓣贴着她的耳畔,“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费劲办法才与我苟合得子?珠胎暗结,你何时有了如此重的廉耻心了?就因为有了孩子当了娘了吗?”
谢折嗓音低沉下去,“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能为这小子做到什么地步。”
贺兰香听出他话中狠意,倏然便精神过来,怒瞪喝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对他做什么?谢折我警告你,光儿他可是你亲生的!”
谢折欣赏着贺兰香怒不可遏的样子,正欲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便感到一丝异样,抬眸扫向房门,同时大步走去。
门外的人听到脚步声,仓皇跑开。待等门开,便已空无一人。
谢折低头去看,只发现一串小小的脚印。
*
“世子!世子!”
细辛到处张望寻找,抓住个丫鬟便问:“见到世子了吗?”
对方摇头,她则一脸失望地继续张望,内心懊悔自己就不该与谢夫人寒暄那两句,这一转脸世子就不见了。
细辛在外面找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打算到自家主子的卧房去看看,万一是小孩子累了回去歇息了呢。
如此想法过去,细辛便朝廊庑走去,未料刚迈上步子,迎面便见站在廊下的小谢光。
谢光站在金丝鸟笼下,里面的相思鸟鸣啼不休,连经过的风都变得聒噪无比。他脸色发白,神情怔愣,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丢了魂。
细辛快步走过去,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叹气道:“小祖宗啊,您让奴婢好找,怎么一声不吭便回来了,回来也该与人说一声啊,您一个人奴婢怎么放心。”
谢光面无表情,开口却凌厉许多,“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何处不能前去。”
细辛被堵得哑口无言,感觉这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正狐疑,她留意到谢光的脸色,顿时惊诧道:“世子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了,可是身体不适?”
谢光未言,抬腿迈出步伐,径直走下廊庑。
看着他这副样子,细辛越发觉得蹊跷。正要紧跟其后,转身时刻,眼角余光便落下鸟笼下的玛瑙浴缸上。
那斗鱼活泼好动,凡有人经过必要摆尾,今日却是安静至极。
细辛不由得上前,只往浴缸中扫了一眼,便低呼出声,满面惊愕。
只见原本清澈的水被血红填满,原本活泼的斗鱼飘在水面,已成一具尸体。
地上,蜿蜒一片水渍,直通到廊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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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是谁家成亲了吗。”静室乌窗,流光馆内无色无光,披头散发的女子自昏睡中醒来,听着耳边隐约出现的锣鼓声音,浑浑噩噩地问。
门外婆子回答:“回姑娘,是护国公世子生辰,二公子特地命小厮排练鼓乐,好登门去给世子解闷玩儿。”
王朝云冷嗤一声,语气里俱是怨愤与不甘,“亲生的到底是不一样,一个小兔崽子的生辰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可我呢……他们有多久不曾为我贺过一次生辰。”
门外婆子缄默不言。
“进来,为我更衣,大喜之日,我要出去走走。”
“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没有大公子二公子的意思,没有人能为你开这道门。”婆子不假思索地道。
“我再说一遍,进来为我更衣。”王朝云的声音陡然狠厉。
这下婆子彻底没了声音,直接将话无视。
王朝云冲下榻扑向房门,用力拼命晃动,放声呵斥:“更衣!我要更衣!我要出去!”
回应她的只有缠绕门上的锁链碰撞声。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们究竟要关我关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大哥!二哥!你们为何不来见我!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关我!为何一言不发将我关到现在!我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朝云的声音从狠厉到凄厉,最后筋疲力竭,身体瘫软在地,只能从嘴里不断发出哀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昏暗的房中,满地污秽,作呕至极,气氛更是寂静如深窟,只有吱吱发叫的老鼠与她相伴,爬上桌去嚼作画用的绢布。过去谁人不知王氏女一画难求,千金不换,如今却沦为老鼠的口中餐。
王朝云看着这场面,止不住发笑。
五年前她一觉醒来突然被关住,一开始还能沉住心作画度日,在心中安慰自己早晚有出头之日,可随着一日日过去,不仅门上的锁链加了几条,连孝期过去本该有皇宫的人接她入宫与皇帝大婚的动静都没有,这让她如何不焦灼,试问人这一世能有几个五年。
作画讲究静心凝神,王朝云画不下去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静之人。
她开始回忆复盘昔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何走到今日境地,她怀疑王元瑛和王元琢已经知道是她杀了郑文君,所以才会如此对她。但若真知道了,那兄弟俩应该是直接将她杀了才是,怎会留她性命。
王朝云不明白,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突然落到如此处境。她处心积虑走到今日这步,为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都已经费尽心机,不放过往上爬的任何一步,最后,却连房门都出不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