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下意识转回头看向他。谢折面色平稳,双目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贺兰香想到二人的身份,想到谢光,内心苦笑,面上不露声色道:“我不想听这些话,你走吧。”
谢折未曾多言,起身便离开。走到外间时又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贺兰香,眼神探究,顺着她的脸,一点点下移到她的小腹上。
贺兰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一下没好气道:“别想太多,你清楚我的身子,不是那么容易生养的。”
谢折端详着她说话的神情,渐渐收回眼神,沉下声音道:“方才忘记告诉你,半月前蛮人再犯边陲,我已自请出征,三日后启程。”
贺兰香落在被面上的手渐渐收紧,未置一词。
谢折走后,细辛端上熬好的堕胎药,犹豫道:“主子,要不……还是留下吧。”
贺兰香眼睛盯着药碗,一眨不眨道:“别说了,既在我的肚子里面,是去是留,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细辛只有将药递向她。
贺兰香接过药,看着碗中漆黑浓郁,泛着苦气的药汤,深吸上了一口气,闭眼将碗沿贴到唇边。
可等她带着有种决绝之气仰面准备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时,她的动作赫然停住了。
细辛连忙将碗捧回,心疼道:“主子既不忍心,何必强逼自己,况且奴婢刚才都听到了,将军分明说了怀孕便成亲,您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贺兰香阖眼,想到谢折放出的那句话,话里带着无尽苦意,“说得轻巧,真等做起来,哪里容易。他如今是摄政王,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过去也就罢了,今后若再行出惊世骇俗之事,他谢折就真的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有历代文人添油加醋,后人不会在乎他到底有多少军功,只会知他娶了兄弟的女人,还和对方生了孩子。
更何况,谢光又该如此自处。
贺兰香想到儿子那张看似乖巧的脸,感到头疼无比,叹息道:“父子相残不够,怕是日后还要兄弟相残。”
细辛欲言又止片刻,终道:“那这个孩子,主子到底要是不要。”
贺兰香凝住了神,怔愣许久,闭上眼缓缓道:“再说吧,我今日太累了。”
细辛道了声是,不再多言,将帐幔松开垂下,侍候贺兰香入睡。
月影荡漾,满室清辉。
贺兰香睡的并不好。
梦中她又回到了宣平侯府的祠堂外,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主角从谢折谢晖变成了谢折与谢光。
梦中的少年清瘦冷峻,没有半分童年时的模样,但只是站在那里,贺兰香便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张口想要叫一声光儿,却见对方突然拔剑,一剑捅入了对面人的胸膛。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谢折。
贺兰香被生生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气喘吁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在短瞬之中似乎下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不仅要留下,还要把这个孩子,真的养成自己的孩子。
贺兰香混沌半日,如今主意已定,头脑空前的清明,她扬声叫来细辛,待细辛走到跟前,又压低声音道:“把皇后生前赠与我的秘匣拿来。”
细辛怔了下子,道了声是,转身便取了来。
贺兰香打开秘匣,取出里面一支荷花形状,银质镂空,花瓣重叠含苞的鸣镝,脑海中轰然响起李萼对她说的话——“你我相识一场,虽各取所需,我却自觉情非泛泛,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鸣镝,乃是萧丞相所赠,鸣镝一响,可号召千里之内的江湖人士前来相助,你拿去吧,算是给自己多一条后路。”
贺兰香掌心被冰冷的鸣镝所贴,微微发白,正如她此刻的脸色。
可她的心,却从未在此刻般感到解脱。
*
谢折出征那日,贺兰香特地起了大早去演武场外送他,算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风颇大,贺兰香帷帽上的薄纱经风吹皱,谢折按捺住替她抚平的手,抬眼望她道:“等我回来,你我便成亲。”
贺兰香笑了声,笑容在纱后模糊,声音动人冷清,“谢大将军,人言可畏啊。”
谢折:“你只管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你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贺兰香心头忽然涌上许多肺腑之言,她想告诉谢折自己受够了当前的生活,她不想站在他身后或与她站在一起,她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再也不去担忧梦中的画面重现。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阻止不了,她能做的,唯有远离。
贺兰香启唇,温柔道:“好。”
谢折以为是错觉。
他面上头次流露出唯有年轻毛头小子才有的彷徨不确信,急切道:“你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贺兰香便将那个“好”字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将士们的面,谢折不能将贺兰香拥入怀中,他的眼角被风蛰到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兰香,开口只有简短二字,“等我。”
贺兰香点头。
大风起,天际翻起一缕晨曦,明晃晃的刺眼至极,照在贺兰香的身上。
贺兰香看着谢折转身上马,身影伴随大军远去而消逝成乌黑玄甲中的一员,眼角径直滑落出一颗泪珠。
她抬手轻拭干净这颗泪珠,转身对细辛道:“走吧。”
*
晨光如墨,天色阴沉厚重,里外充斥满大雨前的寂静。
贺兰香到放光房中时,乳母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贺兰香的到来,谢光欲要起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过去将他按了回去,道:“娘何时要你与我这般客气了。”
谢光便没了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乳母为自己将头梳好。
贺兰香端详片刻,示意乳母将梳子给自己。乳母照做,贺兰香接过梳子,耐心为谢光梳发。
谢光抬起头,看向镜中。
贺兰香笑:“看什么呢。”
谢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儿子梳头,儿子想记住。”
贺兰香:“来日方长,光儿若喜欢为娘为你梳头,娘便天天给你梳。”
谢光神情缓和许多,却还是试探道:“母亲来找儿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贺兰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到底年幼不懂事,以后的路还长着,能够及时改正便是了,一家人最忌讳的就是互相残杀,在一起平安和睦,比什么都强。”
谢光听懂了贺兰香话中意思,眼底一暗道:“母亲若还是为说服儿子而来,那您还是回去吧。”
贺兰香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爹。”
她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很难,可没想道,真等说出来,竟会感到如此轻松。
谢光猛然起身,转头定定盯着贺兰香,一字一咬牙道:“儿子不需要一个屠戮手足兄弟的父亲,亦不需要一个伤风败俗的母亲。”
“母亲若今生执意与他为伍,休怪儿子日后会对您不客气。”
门外凭空一声轰雷,贺兰香瞬间心如死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殆尽。
出了门,细辛安慰她,“主子莫要伤心,无论怎么说,世子再是大逆不道,都断不会做出有损您的事情,您毕竟是他的亲娘,”
贺兰香轻嗤,“娘?你何时听他叫过我娘?”
贺兰香眼中含泪,苦涩难以言喻,“他叫的,一直都是母亲。”
细辛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再说。
贺兰香呼出一口长气,强撑精神道:“春燕已被我送回临安妥善安顿,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二人与我相伴并不容易,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安顿你。”
细辛决然道:“奴婢身无所长,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无牵无挂。今生今世,奴婢只想陪伴主子所有。”
贺兰香转头最后望了眼谢光的房门,道:“好。”
*
傍晚,大雨倾盆。谢光冒雨回到府中,先去跟贺兰香请安,却不见人,便问留守的丫鬟,“母亲去了何处。”
丫鬟道:“夫人去金光寺礼佛去了,眼下雨大,只怕要留宿在那了。”
谢光眼中飞闪过一丝失落,嗯了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翌日,天色熹微。谢光自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身是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梦中见到了什么。
正试图回忆,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喊有叫,群龙无首。他下榻,开门走到外面,随便拦住个面色惶恐的婆子问:“如此混乱,发生何事了?”
婆子欲言又止不想回答,偏被谢光死死拦着也脱不开身,便丢下含糊一句:“昨夜雨大,夫人礼佛归来遇到滑山,连人带马车都坠入山崖了。”
第99章 第
164 章
春末夏初, 早上墨蓝色的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牛背山下的稻香村便已开始热闹,勤劳的村民已起床开始忙碌, 家家户户冒起早饭的炊烟,摊贩陆续出街叫卖, 吆喝声悠扬绵长,与炊烟一同飘在村落上空。
热闹里,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小小女童自村西步行至村东,女童约只有三岁上下的年纪, 白白胖胖,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 眼睛大而圆, 因没睡醒,走着的同时总伸手去揉,头上乌黑头发分成两股扎成双丫小髻, 各彩丝线绑紧垂挂,走动时摇摇晃晃,灵动可爱。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女子顺口便笑着打了招呼, 言语甚是温和, 一直到了集市旁,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她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换上一副愁容, 苦口婆心道:“幺儿乖,这次旁听可不能再偷偷溜走了, 你娘把你送到这来是让你闻书味儿的,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乖一点听课,放了学回家,姨娘给你买糖吃。”
小桃花重重点头,胖嘟嘟的两颊都跟着颤了颤,脆生生的保证道:“晓得啦晓得啦,姨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听先生话的。”
细辛舒口气,捏了捏她的脸怪道:“你前两次都是这么说的,哪次没偷跑出去玩捉迷藏?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是个人都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反正事不过三,你要是再不听话,你娘再打你屁股我可就不拦着了。”
“你走嘛,我真的会听话噻。”
细辛将信将疑地送她到了学堂门口,叮嘱她:“那就说好了啊,一定乖乖听先生的话,不准逃学。”
小桃花点头如捣蒜,转身蹦蹦跳跳跑入学堂。
细辛站了片刻,听到读书声仍在继续,便放心转身离开。
结果刚刚走远,门后便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悄悄看了许久,确信细辛已经走远,便又偷偷溜了出去,大摇大摆往集市走去。
卖豆芽的阿桂婶儿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道:“妹崽又偷跑出来玩了,当心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让她揍你。”
小桃花也不急,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对方道:“嬢嬢今天好好看哦!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信佛的阿桂婶儿的心瞬间便化了,掰下一块豆腐便塞到小桃花手里,“妹崽的小嘴就是甜,先吃着,吃完再来找嬢嬢要。”
“嬢嬢真好,我最喜欢嬢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