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所以他格外能理解妹妹的思母之痛吧。
    “那之后不久,皇兄求得陛下,带着我去祭拜了母亲。我那时年纪小,懵懵懂懂,后来才知晓皇兄的母后走得比我母妃还早,彼时他也才不过八岁。”
    裴玥低声道:“皇兄怜我身世,待我如胞妹……或者说,他待谁都很好,有一副仁慈心肠,但又不会过于仁善软弱。他教导我,若有人敢欺辱我,不能一度忍让,也不必讲君子之礼,是要还回去的。”
    如此才把裴玥养成了一副强硬的性子。
    钟宴笙听卫绫、听其他太子旧部说过一些关于他父亲的事,但还是第一次从“亲人”嘴里听到,眼睛微微睁大了:“姑母,那您认识……我的母亲吗?”
    “我那时不喜欢待在宫廷里,经常偷溜出去。”
    裴玥望着钟宴笙一笑:“大皇兄作为东宫之主,又被严加看管,鲜少有机会离开,但他会掩护我出宫,让我给你母亲递信。”
    “你母亲是大儒之女,冰雪聪慧,去过很多地方,眼界宽阔,也教了我许多……后来我的驸马被赐死,我被迫来到这蛮夷之地,也多亏了她教我的那些,才能迅速在此立足。”
    钟宴笙的母亲并不是老皇帝心目里太子妃的选择,老皇帝自然不允许他们往来。
    不过老皇帝那时还没暴露出真面目,仍是慈父面孔,只若有若无地阻拦着他们。
    少女时的裴玥充当了太子与太子妃偷偷往来的信使,非常得意地两头收着好处,期待着大哥大嫂早日结成正果。
    “但皇兄迎娶了殷姐姐后,却疏淡了我,很少再往来。最初那两年,我很不理解,还生气他与殷姐姐过河拆桥。”
    裴玥的声音逐渐低下来:“直到皇兄的母家出事,我才察觉到不对。”
    后来的事钟宴笙都知道了。
    先太子自小师出名门,光风霁月,君子如兰,一辈子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第一件是喜欢钟宴笙的母亲,娶她为太子妃,另外一件,就是逼宫。
    裴玥抓着木勺的手微微发抖,嗓音里带了丝哑意:“皇兄真的……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钟宴笙抓着银碗的手指也在发抖,忽然觉得,几乎烂在榻上的老皇帝还不够惨。
    千刀万剐也不够。
    裴玥轻吸一口气,从情绪和往事里抽离出来,说到方才的正题:“想必你们已经想办法从老不死的那里探知了蛊毒的情况。”
    钟宴笙轻轻嗯了声。
    裴玥的脸色端肃起来:“我在部族里待了多年,听闻阿鲁科部族曾将一秘术献给中原皇帝,留心探听了多年,才确定那老东西是把蛊种在了你和定王身上。这蛊毒是三大族曾经的古方,我手上有收集到古方的残篇,单靠我一个人,很难在短时间解读出来。”
    钟宴笙的心忽起忽落,骤然想起个人:“姑母,有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协助您。”
    “哦?”
    “那个人叫楼清棠,表面上是个四处行商的商人,实际上是位医术超群的大夫,我想办法派人去将他找过来!”
    裴玥思考了下:“楼清棠?”
    钟宴笙看她沉思的样子,心里紧张:“怎么了吗?”
    裴玥朝外面叫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个穿着部族服饰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雅达干。”
    “前几日来到部族里走货,因形迹可疑鬼鬼祟祟被抓起来,自称楼清棠的那个,”裴玥悠悠道,“把他带过来吧。”
    钟宴笙:“…………”
    中年女子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毡包。
    待人一走,裴玥忽然看了眼安静靠在钟宴笙身边的萧弄,突然问:“迢迢,你喜欢定王吗?”
    钟宴笙差点把奶茶打翻,耳根红了个透。
    他这个表情,裴玥哪还看不出来,直白道:“我研究过这个蛊毒秘术的残篇,母蛊能安抚子蛊作乱,所以中子蛊之人,多会对携带母蛊的人怀有依赖。”
    钟宴笙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玥语气平和:“定王不是善茬,他待你这般态度,或许与蛊虫作祟有关系,若是拔除了蛊毒,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喜欢你了,哪怕除掉蛊毒他也这么喜欢你,世间人心多变,天长日久,他往后也不一定会这般爱护你。”
    钟宴笙的嘴唇动了动:“我……”
    他的确思考过,自己的出生是否是萧弄的束缚,萧弄喜欢他,又是否是因为他能安抚他的头疾。
    倘若解除了蛊毒,萧弄还会那么喜欢他吗?
    “迢迢,姑母是想说。”
    裴玥语气冷静:“大雍没什么好回去的,你不如陪着姑母留下来,若是真的喜欢他,姑母帮你解一半蛊毒,让他能活,但往后就这般浑噩着,保管他永远不会生出其他心思,待你一心一意的好。”
    钟宴笙被裴玥轻描淡写的话吓了一跳。
    身旁的萧弄似乎完全没听懂裴玥在说什么,专注地注视着钟宴笙,深蓝色的眸子宛若夏日草原上最漂亮的湖泊,温温沉沉地溺着人。
    钟宴笙抗拒不了被他这样温柔的注视。
    片晌,他咬着唇瓣,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要那样,姑母。”
    钟宴笙不想看萧弄这样神志不清的一辈子。
    比起萧弄对他好,他更希望萧弄能好。
    假如萧弄解开蛊毒后不喜欢他了,他就让踏雪咬断萧弄的腿。
    再用萧弄放在王府里的金镣铐把他锁起来。
    裴玥望了他片刻,淡淡笑着摇摇头:“傻孩子,怎么比你爹娘还心地柔善。”
    钟宴笙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外面突然传来阵脚步声:“雅达干,楼清棠带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姑母:啊,我善良的侄子,真可爱。  迢迢:~  黑心芝麻汤圆偷偷冒头。
    第八十九章
    听到声音, 钟宴笙眼前一亮,立刻转头。
    厚实的毡帘掀开,卷进来一股寒风。
    被中年女子拉着绳子牵进来的人一跨进来, 嘴上就开始不停叨叨:“这位大祭司, 您能听懂汉话的吧?我真没什么不轨之心, 误闯贵族的大帐也是不小心……”
    话到一半,楼清棠便见到了围在火炉边的几人一兽。
    对上那双亮晶晶看过来的乌眸, 他的话音猛地一滞。
    钟宴笙被冷风吹得一缩,抱住了踏雪在他脸边甩来甩去、极具诱惑力的蓬松大尾巴,见到真的是楼清棠, 惊喜不已:“楼大夫, 果真是你啊!”
    来到漠北后太过匆忙, 离开大营的时候, 他都忘了问萧弄的手下有没有见过楼清棠。
    后来一想,楼清棠又不是蠢货,到了漠北肯定会到大营里找萧弄, 就没有太担心。
    哪知道居然会在姑母的部落里见到楼清棠。
    长长的大尾巴被钟宴笙抱住了,踏雪也不挣扎,舔了舔爪子, 缓缓扭过脑袋望向楼清棠,冰蓝的兽瞳中神色与萧弄极为相似, 神色淡淡的。
    萧弄压根就没在意是谁进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钟宴笙, 侧身为他挡风, 顺便试图把钟宴笙抱在怀里的尾巴拔出去。
    “……亲娘啊。”楼清棠都顾不上胡说八道了, 下意识喃喃, “你们仨怎么会在这儿,我是在做梦吗?”
    先不说钟宴笙在京城待得好好的,怎么会跑来漠北。
    这里可是蛮人的地盘,萧弄作为一军统帅,出现在这地方,足够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尤其这姓萧的王八蛋看上去脑子好像又坏了。
    见楼清棠身上还捆着绳子,钟宴笙试图站起来,但骑了太久的马,双腿都还在发软发麻,骨头也泛着酸疼,还没起身就先嘶了口气,随即就被踏雪叼着袖子、萧弄按着腰轻轻按回来,重新坐下。
    萧弄看了眼裴玥:“松绑。”
    裴玥打量着这紧紧把钟宴笙夹在中间的一人一兽,方才开口:“松绑。”
    中年女子对裴玥的命令毫无质疑,拔出腰间的弯刀,麻利地割断楼清棠身上的绳子,行了一礼后,又退了出去。
    终于得了自由,楼清棠嘶着气揉了揉手腕:“请问,有人能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吗?”
    为什么一个蛮人的祭司,能和一个汉人的皇族和统帅,这么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啊???
    钟宴笙连忙解释:“我安排了下京城的事宜后,跟着运粮队来了漠北,之后出了点变故……总之,这位是我姑母,楼大夫你不用害怕!”
    楼清棠禁不住朝坐在正中间的裴玥看去。
    他可太清楚这位蛮人部落里的女祭司有多不好相与了,但这会儿裴玥的神色十分安详柔和,半点异色也无,听到钟宴笙叫“姑母”,还微笑着点了下头。
    裴玥神色自然而和蔼:“坐下来说。”
    楼清棠前段时日埋头在老家和西蜀奔波,也没关注京城的消息,对钟宴笙的身世还不清楚,但他来到这边部落一段时日了,当然打听到了,裴玥是和亲的公主,曾是皇室的人。
    看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钟宴笙跟萧弄也在旁边了,楼清棠左右瞅瞅,也不扭捏,走过来一屁股坐下。
    钟宴笙看他嘴唇都有些干裂了,身上的服饰也有些狼狈,显然这些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不好意思地把凉得差不多的奶茶推过去:“楼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漠北后,没有去军营里找哥哥吗?”
    楼清棠毫不客气地接过去,长长叹了口气:“这可说来话长了。”
    半个多月前,楼清棠匆匆赶到了漠北,因为是特地抄道赶路,路上便没遇到南下避难的百姓,毫无所觉地到了漠北,才发现漠北乱成了一锅粥。
    他匆匆地派人向京城寄了信,便想去找萧弄,结果相当倒霉催,半路上遇到了来劫粮队的蛮子。
    幸运的是,逃走的时候遇到了敖汉部落出来探查的队伍。
    这些年裴玥不曾与大雍皇室有过消息往来,但对大雍的子民仍心怀善意,在部落里声望愈高后,也约束着部落里的子民们,与汉人为善。
    所以楼清棠一行人幸运获救,刚好他手下的人带着大批货物,便被带来了敖汉部落换物行商。
    楼清棠在部落里待了一段时间,动了心思想去探查钟宴笙和萧弄身上的蛊毒秘术,结果被裴玥一眼看出来,刚有行动,就被抓起来了。
    好在也没关两日,今天就被放了出来。
    方才过来的一路冷得瑟瑟发抖,这会儿又说得口干舌燥的,楼清棠说完,捧着银碗将奶茶咕噜一饮而尽。
    钟宴笙听他默默做了那么多,心里感动,把裴玥给踏雪倒的那碗奶茶也推了过去:“楼大夫,多谢您。”
    踏雪看着奶茶碗被推开,低嗷了声。
    楼清棠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一笑:“谢我做什么?帮定王殿下也是帮我自己,何况他救过我的命,我的命可值钱了。对了,看你家定王殿下这个状态,是不是又傻了?”
    钟宴笙刚想回答,就看到萧弄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勾了勾他的手指,嗓音低郁:“他说我傻。”
    英俊的眉目低垂着,仿佛一只失落的大猫。
    旁边的踏雪也跟着萧弄一起低下头,委屈地啊呜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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