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只要有杆子,就会往上爬;人只要饭吃饱了,女人抱够了,想的都是那一档子事!难道每个人都得用那腌臜的手段?”
孙钟气得满脸通红——刘贺想,上一个被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人,还是十多年前的龚遂。他大喜大悲,大哭大怒,却能一直活这么久,说不定比他和王吉活得还长,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刘贺又想,也许不是龚遂,而是上官皇太后。他虽然没有看见上官写信时的表情,没法求证,可是从字里行间来看,这个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三十岁的皇太后,是真的被他气得奋笔疾书。
来到豫章以后,刘贺和上官之间常有信件往来,在公而言,是作为诸侯,需要不断汇报侯国的治理情况,重大决策要请示批复,每逢节日还要遥请安康。于私而言,刘贺不断上书恳求皇上及皇太后恢复他拜谒宗庙的权力。这项请求,皇帝从来没有答应过,甚至没有批复,而是原书退回。
只是在给皇太后的书信中,刘贺可以藏一些别的话,上官总能读得明白。这一年墓园修好的时候,刘贺首先就和她说了,上官回信说,原以为他会建个十年八载。刘贺说了自己唯一的担忧,那就是,皇上一直不允许他拜谒宗庙,相当于否认他的刘氏身份,这样一来,可能不会允许他以列侯礼下葬。
陵园建好了也没有用,最终下葬的礼制,必须有皇上批复,才能作准。而如果皇上决心要让他湮灭于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离去以后不留痕迹。
刘贺说,海昏侯国,大概是留不下来的。而海昏侯墓能不能留,就要看刘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如既往,上官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在回信里指桑骂槐,言辞激烈,句句都锤到他的心里去。可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刘贺能感觉到,皇上对他的容忍程度正在收紧,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差。他再不可能见到上官,在见过最后两位故人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陵里,必须确保它如计划般留存下去。
只能是现在,也只能用他仅存的手段。
所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掷剑于地,差点把精美的玉具剑璏都摔碎了。
可他一点也没心疼,满目愧疚,对孙钟说:“对不起,我只是必须确定你的想法。孙万世的事情,是我故意做的。”
“我没明白,为什么要让他举报你?”
“为了让皇上安心,就像当年张敞来检察,我装疯卖傻一样。”
“但安心有什么用?朝廷给的惩罚不小。”
“大墓修讫,我其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封邑了。不如让他宣泄一下焦虑。”
“当年装傻,侯爷是为了不再被软禁在家,现在呢,这有什么好处?”
“我们皇上是个仁义的人,他已经罚了我一回,短时间里,就不会对我再下狠手。所以如果这时候我殁了,就能以列侯礼入殓。”
“侯爷,你太奇怪了,先是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又说这种话。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我相信你了,这个你拿着,一定要传给后代。”
刘贺把盖了泥印的书简交给孙钟。
孙钟还是发愣,在手里掂着,说,“这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那天拆的书。”
他又说:“这泥印可留不了很多年啊。”
“等印子没了,就拆开来看。至于那是什么时候,最终是谁会得到它,未来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那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话,怎么突然说死的事?侯爷身体有恙吗?……”
刘贺拍拍孙钟的肩膀,说了些天气暑热、瘴毒流行之类的话敷衍过去,又说:“那个孙万世任务已成,怕遭报复,早晚会离开这里。离开前,会给你好处,不管他找什么藉口,你收下便是。以后子女要入仕、为官,不要清高,去找他,会有帮助的。”
孙钟如梦初醒,说:“难怪万世昨日还给我来信,说他们准备搬到会稽郡去,要约个时间见面……”
“会稽不错。”刘贺淡淡地说,“以后你就葬在这里陪我,但孙家真正兴旺之地,也许就在会稽……”
在孙钟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好几个侯国的臣子,他们都在去往刘贺那里。刘贺召集了很多人,听了奏报,做过答复,又东拉西扯谈了些风土人情的事情。官员们听得不知要领,又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过了一个多时辰。刘贺似乎意兴未尽,却忽然咳嗽,大咳不止。
官员们把医师叫来,喝水,灌药,只是稍稍平缓。刘贺便让官员散去,又说,这都是暑毒引起的,从库房多拿些瓜来,我消一消火。
海昏侯国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情,官员们都是得过且过,回家便把这次朝堂给忘了。
可是当天深夜,三更以后,突然又有人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让他们紧急从四面八方回到侯府。有官员气得大骂,说,他真以为自己是侯爷吗?不就被朝廷丢在这里,等死而已!
等各路官员骂骂咧咧地赶到府上,便看见刘氏妻儿已经哭成一团,他们抒发出强烈的凄惶,除了悲伤,更多是对未知的不安。原本这侯国已经如履薄冰,这样一来,更像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幻象,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医师说,海昏侯走得很急,侍女更换果盘,一来一回,就已经没了气息。
医师说,海昏侯是吃着瓜去世的,但问题应该不在于瓜,因为他在朝上时已有不适,众官都看见了。
医师说,海昏侯这事,纯属意外,虽然不幸,但恐怕只有上天要负这个责任。
只有那个最早发现他的侍女悄悄说,侯爷回到寝室后就没有咳,他吃甜瓜吃得很慢很慢,从艳阳高照,直到日暮西斜。发现他的时候,书柜最明显处就放了两封信笺,一封是给上官皇太后的,另一封就是遗书。
海昏侯刘贺骤亡的这件事,传过千里,引发了都城长安的轩然大波。
刘贺本来的嗣子是刘充国,但刘充国已夭,嗣子未立,侯位继承成了问题。趁着这个空白时间,在少数重臣的引导下,百官联名上书,不赞同为海昏侯立嗣,上书名为《奏绝海昏侯国后》,其中最重要一段为:“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给皇上留了充足的台阶,又把处理手段写得决绝。
皇上收到诏书后,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九卿、博士,集体廷议,结果没有什么悬念,都认为应当除国。
廷议也需要大臣署名,除了前述重臣,还出现了上官皇太后的属官长信少府夏侯胜。据说,皇上在一次朝请皇太后的时候,屏退众人,聊了不短的时间。其结果是,皇太后认可了除国的决定,并请夏侯胜代为执笔,这代表了内廷禁宫最高等级的首肯。
刘病已心里一块大石稳稳落定,所以没有过于在意皇太后提出的丧仪要求。他想,陵园就陵园吧,在那样偏远的南方,它很快就会湮没于森林、河流与灾异。
于是,皇上亲下《除海昏侯国诏》,意见为“奏可,以列侯礼葬贺”。
丧礼那天,孙钟去了。他虽无位阶,也非亲属,但还是恬着脸强行跟着扶灵下墓室。没有人拦他,一是因为女弱子幼,刘家已经没有能管事的;二是出于他实在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连亲人都比不过。他进了椁室,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如日常起居一般,恍惚间,只觉得人可能还在,不过是去去便回。
龚遂的二儿子也去了。他顾着和越女抵死缠绵,全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加上朝廷有意封锁消息,所以直到丧礼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两位老人家是不可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了。怀着愧疚心情,他也进了地宫,里面一切都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就像是筑进了他的梦里,每每逡巡其间,庄周梦蝶。
尤其是他在地宫里发现了那张熟悉且丑陋的熊脸,而且不在玉上,也不在壶上,竟在墙上。他从小讨厌父亲给的这枚玉佩,但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通了灵,从此洗心革面,回去就和越女正式订了亲。作为北人和南人、汉人和越人通婚的代表,饱受了一番议论,也遭遇种种意料不到的文化差异,在百般忙碌中,他又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海昏侯的事通知给父亲。
后来他想,算了,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可是愧疚之情又起,他在写信之余突发奇想,不如给他们寄一幅画像过去,聊以慰藉?
他其实没怎么见过海昏侯,印象已经淡薄得不成轮廓,便去问了问妻子。妻子说,她从来没见过侯爷。他后来又去问了邻舍、老人、小吏,没有一个人知道刘贺的样子。山顶的陵园朱门紧闭,有士兵把守,不容靠近。烈日洒满长街,刘贺这个人就像被蒸发了一样,眨眨眼就消失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8
到最后,发现我只是写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刘贺,所有都是想象,只有留下的墓是真的。就像平行时空的分枝下共同的树干。 文中孙万世举报刘贺一事,出自史实。《汉书》载:“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失之。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候,贺曰:且然,非所宜言。” 除国诏书原书出土于海昏侯墓,文中内容、形式、各级政府传达方法,都来自于文物。 刘贺遗骸里发现了大量瓜子,他去世前确实吃了瓜。
第十五章 墩墩山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前来,我一定要亲自去迎。但我又转念一想,周瑜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虽然外为股肱,内为兄长,但天下无事,他统兵不过万;天下有事,他统兵不过半。所以,就算他真的来了,你也一定会亲自过来,而且只会把最重要的事情留给自己。”
孙权像被人刺痛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就算你猜对了,公瑾的军队已经到达彭蠡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来?”
太史慈反问他:“没有孙将军下令,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吕蒙和刘基心里都一惊:他们都知道周瑜只是威慑,不会真正进军。
可是孙权沉默片刻,却说:“当然会。”
“周瑜接到的军令是怎样的?”
“豫章郡海昏六县刘繇旧部及山越叛乱,屠之。”
话音一落,寒意四起。
太史慈摇摇头:“还有。”
孙权两只眼里绿火大盛,缓缓说:“太史军若有抵抗,以同罪论处。”
“周瑜什么时候开始进军?”
“已经开始了!”
太史慈语带怒火,沉沉说道:“你即位首年,庐江太守李术擅收逃兵,言辞不逊,你发兵包围、屠城、枭首,妇女饿得啃食泥丸,百姓尸首填城,唯一能活下来的只有部曲,被你尽收麾下。现在你把相似的军令用在这里,是想一举除掉扬州旧部、吞并我的部队、彻底掌控豫章。”
孙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吕蒙的眼神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他看向孙权的眼睛,却发现,孙权根本不与他对视。
但他还是不信,断言说:“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少主只不过是派人来追查金银,确认你是否忠诚,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太史慈在阴影里看着吕蒙,忽然笑笑,“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少主。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为什么当初龚瑛突然决定把王祐抢走,自己盗墓?他不肯说话,心腹都已经赴死,我也以为不过是被财宝蒙蔽,所以此事差点就成了一个谜。可是你为了进城找刘基,把鲁朝奉这个人暴露了出来……我顺着调查,发现上缭壁几乎所有明线和暗线的交易,都涉及到这个人。龚瑛以前想回北方,后来却说,这里的器物能让他们活得像人,这想法是从哪里来?器物没有合适的销路,价值便难以发挥,而龚瑛的信心,只可能来自于鲁朝奉。甚至我一直没想明白——龚瑛的人怎么能从建昌城里抢走王祐,还进出自如?后来才知道,那些刺客是鲁朝奉找来的,他们手里,拿着孙家的符节。”
吕蒙铁青着脸:“如果鲁朝奉真像你说的,参与到了这种深度,那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我来调查!”
“确实不需要。你只是用来刺激我的,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孙将军手下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的年轻将领。”太史慈的声音平平托出,“我以前一直没想到的是,孙将军原来是在双手互搏,一手胁迫我,一手煽动龚瑛,只想着让我们打起来……甚至我攻打上缭壁一仗,是不是也在孙将军预料当中?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和其他吴军将领一样了,和州牧旧部、和山越,全都有了血海深仇。下一步无论要对谁动手,都不用担心另外一方。”
他转眼看向阴影处,冷冷地说:“刘基,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
刘基从镜屏背后走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问:“就在这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孙权点点头。
“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
“那是吕蒙和你说的。我没有回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