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昨晚并无一个字骗你。”
“你细想,我除了叫‘七郎’,当然也是有大名的——”
应小满立即打断了他。
还是那份带着三分赌气愠怒的语气,清脆地说,“别说话。”
晏七郎便闭了嘴,眼神追随。
应小满不许他说话,人却停在门边未走,明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带着七分警惕、三分不安,面对面瞪视门外的郎君。
晏七郎琢磨了一阵,换个安全话头开口,“今晚我带来——”
“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立即又闭了嘴。
两人在月下你瞧我、我瞪你,彼此盯了一阵,应小满还停在门边没走,清澈眸子里流露的七分警惕变成了七分恼火,既不许门外的郎君说话,自己却又赌气不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哑然互看了一阵,眼看月色移上树梢,晏七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直接过去牵她的手。
对面纤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两人不吭声地在月色下沿着小巷边缘,手拉手地走。
应小满把头偏去旁边,抿着嘴笑了下。
晏七郎一张嘴说话就是个骗子。但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她喜欢的七郎。
无论是交握着的温暖有力的手,月下松竹般的挺拔身形,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身上衣襟沾染的浅淡熏香气味,都很喜欢。
远处蝉鸣更显出身边安静。走着走着,她却又开始犯愁。好好的大活人,总不能一辈子叫他闭嘴,做个哑巴七郎。
只要他一开口……她的七郎又变成骗子晏七!
绷不住,越想越绷不住。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思绪乱成一团乱麻时,身边的晏七郎竟然自己开口了!
“昨日送来的方子——”
应小满唰的目光转过来,依旧带七分警惕,三分不安,听身侧的郎君把后半句说完,“——你母亲用了么?”
顿了顿,晏七郎又问,“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妥当?”
应小满眼里的不安淡去几分,警惕还在。
“今天都在用。滋补方子还没看出大用。但用了咳嗽药方,下午安稳许多。”
“滋补方子要长期用。”七郎顺着话题往下说,“今晚我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准备好了半个月的药膳包,提来放在你门边,才想开口知会你,你一开门便怒冲冲瞪我,叫我别说话。”
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直接被你牵出来了。”
什么叫‘牵出来了’……
应小满没忍住,头扭去旁边,弯眼笑了下。
原本不轻不重攥着她的手掌握紧。七郎边缓行边说话:
“虽说生气比哭好,不过人能好好的,还是莫生气更好。今天出来的早,我请你吃些宵夜?”
出来得确实早。弯月刚过树梢,盛夏的京城夜晚街上处处行人。
沿着幽静小巷西侧出去,沿着大街往前几百步,两边都是亮堂铺子,酒楼扎起红绿欢门,茶肆人声热闹,街边出摊的宵夜摊位烟气腾腾。
两人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逛街。应小满时不时睇来一个警惕的眼神,晏七郎沿路都不出声。
直到走近一家人头攒动的宵夜摊位前时,他忽然拉了下应小满的手,示意挤进去。
铺子老板显然认识晏七郎,挤过来寒暄笑问两句,在挤挤挨挨的食客当中吆喝着给两人寻了坐处。
片刻后,每人面前端上一盘沙糖冰雪冷圆子[1]。
这家的冰雪冷圆子之所以大受欢迎,因为用料十足,白瓷碟里除了圆滚滚的豆粉小圆子,还搭上五颜六色切成小粒的各色鲜果子,以碎冰堆出了尖,浇上糖水,大热天里只看一眼,鲜甜凉意便沁入了心脾去。
“有几年没吃冷圆子了。”晏七郎怀念地舀起几个豆粉小圆子:
“少年时嘴馋,常趁着上下学的机会,半路溜出来吃。有一回吃到半途,不巧撞见八郎坐在对面,原来他也下学偷溜过来吃冷圆子。我们面面相觑,互相装作瞧不见,坐一条长桌上默不作声各自吃完,分两条道回家。”
应小满想想那尴尬场景,没忍住,扑哧乐了。
“你和晏八郎的关系原来并不好么?他几次听你的劝,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大家族里的嫡庶兄弟,若不巧生在同年,彼此关系难有好的。长大以后,唔,八郎倒是乖巧许多,时常听我的劝。”
七郎轻描淡写把话头带过,“你呢,你幼年时在老家,夏天里都吃什么,玩什么?”
那可多了。应小满扳着手指细数:
“趁早晨日头不烈时去河里耍,扎猛子,采莲子,摘荷叶,捉鱼捉虾。荷叶挡在头顶遮阳,莲子边走边吃,又脆又香,回家正好吃个精光。娘去鸡舍捉夏天刚长成的小公鸡,去毛处置干净了,摘来的荷叶包住整鸡,锅上炖煮整个时辰,当晚便吃荷叶鸡。热腾腾地打开荷叶包时,荷叶清香裹着肉香弥漫~那股香味,整晚不散。”
晏七郎悠然畅想片刻,“人间至味。”
“那是。”应小满骄傲地说,“京城的鸡和荷叶都跟老家的品种稍微不同,做出来的荷叶鸡总觉得不如老家好吃。但也有八分味道,肉铺子卖了几次,好卖的很。”
“有机会定要尝尝。”
“家里灶上就有半只。你不嫌弃少的话,待会儿给你带回家吃去。”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小半碗冷圆子,闲聊了十来句,晏七郎若有所思瞧她一眼,问,“不生气了?”
应小满嚼了嚼嘴里甜甜糯糯的冷圆子。
晏七郎这个地头蛇很会挑宵夜,大热天里一碗沙糖冰雪冷圆子实在太好吃,她开口送荷叶鸡的时候便早已不生气了。
但嘴里故意装作很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气性很大的。”
晏七郎便慢悠悠地继续问。
“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把我一路牵到街上来吃冷圆子的小娘子,我现在能说话了么?”
应小满含着冷圆子忍笑。嘴里有食物,憋得辛苦,但一双乌亮眼睛早弯成了头顶上的弯月形状。
“嘴长你自己身上,你想说话,谁能拦你。”
想想不对,她立刻又加一句,“不行,你得先发个誓,句句属实,不许骗我。”
七郎便对着头顶的弯月发誓。
“句句属实。如果今晚有一个字骗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正在吃冷圆子的小娘子的话,罚我再没有机会请小娘子吃冷圆子。”
应小满抬手拍他一下,“这算什么罚。”
晏七郎的视线转过来,人轻松噙着笑,语气却很郑重:“极重的惩罚。”
应小满舀了舀碗里的冷圆子,低头含一个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这句“极重的惩罚”。
两人对坐继续吃冷圆子,晏七郎提起这几天着重追查的关键事。
“追查到一桩旧事,兴许和你义父相关。”
第47章
多年前, 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 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 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 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 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 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 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 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 姓庄?”
“不确定, 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 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 就来了我们乡村, 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 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 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 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