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嘉宁愤愤不平,算了算自己的信托,便不太有底气,气势渐弱。
她还没成年,信托也是有限额的呢。
“我怎么?”沈时晔瞥她。
“你可真是……”嘉宁咬牙挤出甜美的假笑,“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沈时晔积威甚重,嘉宁有胆子烦他,却不敢真的忤逆他,果真在庄园里乖乖住下了。
这处地方春有花冬有雪,有马场可跑马,有湖泊可划船。但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适合六十岁的老人修身养性,却绝不适合上蹿下跳的十六岁少女。更别提,出入庄园为她授课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社交生活寂寞如雪。
嘉宁只安分了几个月,便又开始作天作地作空气。顾影就是在她坚持不懈的撒娇卖乖喋喋不休下搞到手的玩伴。
但她是没想到,哗,这个新老师会长得这么漂亮。
导致她听课的一半时间都在疯狂走神。一时想,怎么她面无表情写公式的时候都那么美。一时想,这么漂亮的人教最无聊的数学,真是令人扼腕。一时又想,她怎么天天穿个冲锋衣就出门啊,是不是被白人糟糕的时尚品味同化了,真是浪费了那张伟大的脸。
……咦,刚刚美女在讲什么东西?知识好像从脑子里飞快地划过去了。
顾影那边已经开始布置习题了,嘉宁连忙贴上去撒娇,“小影姐姐,我们少写一点嘛。”
顾影握着笔的手一顿。她早就发现了嘉宁虽然很聪明机灵,但对不喜欢的事情是完全不愿意上心。她可以为文学课轻轻松松写出六十页的essay,而数学题却是逼得紧了才写个一页,且还马虎潦草。
但嘉宁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小孩。有次潘师良代替沈时晔来看她,他是看着嘉宁长大的长辈,不像其他人一样叫她大小姐,而是宠溺地叫她“细蚊仔”。顾影问是这什么意思,嘉宁告诉她说“细蚊仔”就是粤语里的“小不点儿”。
顾影不由莞尔,“你都长这么大了,家里还这么叫你啊。”
嘉宁听了居然说:“我出生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因为早产,我在保温箱住了二十九天。那时候妈妈被爸爸弄得很伤心,我不想妈妈怀我太辛苦,只好出生了。”
虽然同情一位豪门小姐显得很多余,但顾影的确常常觉得她可怜。
她是含着钻石汤匙出生的trust fund baby,但她的日子是大片的冷清,装饰着零星的豪华的热闹。她每天接触最频密的人是管家,最好的朋友是她养的布偶猫,亲哥哥一个月只来看她两三次。为了完成继承人的严格教育,她要习惯高岭之上的孤独。
想到这些,顾影便有些该死的心软,提笔划掉了半页的习题,“那就只做这么多……”
“可是我还没搞懂那个什么什么定理,我头好痛,再少一点嘛……”嘉宁可怜兮兮,用一双浑圆的眼睛哀求她。
她那双眼太像她哥哥了,熟悉的既视感如潮涌,顾影莫名哽住,狼狈地移开眼睛。
“……真的很难吗?”她思绪一乱,竟然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或许是我没有讲清楚,下次我们换一种新方法,再讲一遍……”
“那今天是不是可以先不做题?”嘉宁眼珠骨碌一转,看出她动摇的迹象,立时得寸进尺。
顾影为难地张了张唇,嘉宁眼疾手快地叉起一块生巧堵住了她的舌尖,“好嘛好嘛。”
“……好吧,但你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哥哥。”
巧克力在舌尖化开了,连带着顾影的声音也黏丝丝地甜,兵败如山倒,做了嘉宁的同谋。
嘉宁笑逐颜开,搂住她的脖子荡啊荡,像只快乐的小猴,“当然啦,他是大坏蛋,evelyn才是我最亲的亲姐姐!”
“沈嘉宁。”空旷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低沉回旋。
“谁教你的,在外面替妈妈乱认女儿,替我认干妹妹?”
嘉宁身形一僵,脖子咯吱咯吱地转过去,见了鬼似地尖叫一声,“啊!!哥哥!!”
第9章
chapter 09
顾影后背一僵,知觉突然变得敏锐,感应到男人强烈的存在和呼吸。
他就站在她身后。房顶有一盏水晶灯,将他身影沉默地映在胡桃木的长桌上,笼罩住她握笔的手。
一只冰凉的手越过顾影的肩膀,抽走了她压在小臂下面的教案。
嘉宁探头探脑地去看哥哥的脸色。他不知道是从哪个会上刚下来的,一丝不苟穿着西装三件套,一边低头看教案,一边抬手拧松领带,眉眼些微的倦意和不悦,“这些不是早就教过了?还不会就让她去做二十页题,不要什么都惯着她。”
他的语气冷淡到近乎严厉,顾影屏了屏呼吸,大气不敢出,以为自己这次在劫难逃,非得跟嘉宁一起挨训了。
“我错了。”她和嘉宁异口同声。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恐。
“……”
沈时晔没眼看两个傻女,不耐烦地移开视线,伸手捏住嘉宁的后脖颈将她提了起来,“你,到我书房来。”
*
课上到一半就被雇主抓包,作为一位疑似失职的老师,顾影十分坐立难安。
傍晚的庄园安静极了,只有远方风吹密林的声音。嘉宁养的德文猫在毛毡地毯上乱跑,她捏着逗猫棒一动不动,皱着脸喃喃,“我是不是要被炒了?”
小猫对她没有灵魂的逗猫方式不满,两只前爪霸道地踩在她膝盖上,发出两声甜腻的喵喵。
潘师良失笑,“大小姐淘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少爷不是真正生气,更不会迁怒你。”
但他这句话不是那么有说服力。话音才落,楼上就传来嘉宁的哭声,以及房门被狠狠甩上的声音。
别说是顾影,连潘师良都被唬了一跳。
“宁宁,我告诉你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什么,知道么?”弄哭了妹妹,沈时晔的声音却仍冷静到无情。
“如果我不听呢?”
“我会亲自致电给你的教务长,接下来的两个月你不用再去学校。就待在家里,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解禁。”
“凭什么?”嘉宁的声线陡然升高。
“凭你的信托是从我的手上领的。”
“你……你太专制了,这次我绝对不会听你的!”嘉宁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点,又被哥哥狠狠气哭了,“就算是为了妈妈,我也不会忍!”
提到了妈妈,她情绪更激动了,一边哭,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时晔一时间沉默下来,目光带着些无可奈何,抬手替她顺气拍背。
“……别哭了,吃过药没有?”
嘉宁甩开他的手,用了浑身的力气抗拒来抗拒他,以至于满脸通红,“别碰我!……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楼下的佣人管家个个面面相觑,少爷管教小姐的场面不少见,但是小姐毕竟身弱多病,为着病人的心情,少爷一向很有分寸。针尖对麦芒地闹成这样,的确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没人知道该不该劝。
顾影也提着一颗心,已经开始后悔,但凡她刚才可以鼓起勇气拦一拦呢,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隔了一会儿,楼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影猝不及防一抬头,一声没出口的“沈先生”和呼吸都在一瞬间急停。
将至六点,庄园的室内照明已经亮起,冷白的吊灯光线打在他眉弓上,显得眼神更加淡漠。即便是在妹妹家里,他的气场也时时刻刻充满压制感,蹙着眉脸色冷厉,更令人心悸。然而顾影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他似乎清减了。
清减了,因而更显他锋利冷峻。
嘉宁抱怨过很多次,她哥哥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可连顾影都能看出,他并不是机器。他会疲惫,会消瘦,也会面对妹妹带着眼泪的控诉束手无策。
但他没有把这些摆在脸上,一边脚步平稳地往前走,一边吩咐潘师良,“备车。”
目光平视前方,似乎也并未注意到她。潘师良未多说一字,为他递上大衣。
顾影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望着脚尖。她站在一个一人高的水墨梅瓶旁边,照理说,已经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谁也没想到,沈时晔都已经走到门边,突然又脚步一顿,朝室内直直折返。
“顾小姐。”
顾影一个激灵,身体像受惊的含羞草似地轻颤一下。扭过头去,沈时晔一只手松散地拢在兜里,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专注看人,而无意对方施加压力时,那双眼实在跟嘉宁一模一样。
这段时日,顾影并不经常想起他。但偶尔看向嘉宁那双肖似其兄的眼睛,她也会奇怪,自己每周来他妹妹这儿,竟然真的也没与他碰过面。
顾影知道他是有意避着她的。
他隔一周来庄园看望妹妹一次,往往是她来了他就走。每一次,顾影都能透过书房的落地窗,看见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车队缓缓驶离庄园。
只有一回,她提早到了,到大门外的时候,沈时晔正在草地上骑马。
他并没有按照英国惯例穿全套骑士服,而只换了马裤和马靴。上衣领口微微敞开,袖子半卷,露出结实的手臂。
隔着半片青翠的草地,他们也许静静对视了一息,但顾影并不怎么确定。当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到草地边的时候,沈时晔已经驭马掉头,跃过了一丛火红的鸢尾花。那匹汉诺威马速度惊人,转眼间一人一马如黑色的闪电,消失在地平线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积水阻断了诺福克郡与伦敦之间的高速公路,沈时晔没能即刻反程。
下了课,嘉宁听说哥哥还未走,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紧闭的书房门,“哥哥不一起用晚么。”
潘师良慈爱地看着她,“少爷还有电话会,你和顾小姐先去吧。”
嘉宁像个小动物似地哼唧一声,“他眼里果然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影心里有鬼,知道沈时晔是为了避开谁才冷落妹妹,连忙替他说好话,“沈先生很关心你的,他那么忙,都还会抽时间过问你的作业呢。”
嘉宁:“……”
这种关心她是可以不要的谢谢。
眼看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趋势,顾影惦记着实验室里的事情,婉拒了晚餐的邀请,披上雨衣就走了。
雨势甚大,乡间原始的排水系统捉襟见肘,转眼间,积水就没过了小腿。但顾影在英国生活了这么久,很难不锻炼出和恶劣天气共存的技能。她高高挽起裤脚,踩在道路两边的岩石带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没走出多远,一辆迈巴赫suv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她的去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举伞走到她身边,“顾小姐,我送你。”
顾影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疑惑,“你……”
对方读出她的疑问,颔首道,“是先生的吩咐。”
顾影委婉地望了一眼迈巴赫的底盘,“雨这么大,车子会报废的。”
“没关系,报废的话,他会批账单。”西装男笑了笑。
“……啊?”顾影怀疑自己听错了。
男人恢复了面无表情,“您担心得不无有道理,所以我本来提议用直升机送您的,这样最妥当,但先生说您一定会拒绝。”
……那可不吗,一辆直升机大张旗鼓降落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那个画面根本不敢想。
中国人一向是喜欢折中的,如果你说让她坐他的车子回去,她一定不肯。但你如果你用直升机来威胁她,她瞬间觉得坐他的车不算什么了。
顾影疑心自己被合谋套路了,但她没有证据。
上了车,透过车窗回望,雨幕下的庄园灯火辉煌,她不期然看见站在二楼高台上的修长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