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并没有人愿意看。
就像她写的小说,也总是缺乏那么一点戏剧性的波折。别说让笔下的人物去死,她连一次失败的考试或者一场痛苦的爱情都舍不得安排,所以被许多评论家称为“糖水小文”一流。
其实云昭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远的不提,文学批评那节课的老师便总讲,好的小说,要能够面对一种困境,人类生存的困境。
可她能够理解,懂得赏析,偏偏想象不出人身上会存在什么困境。
——直到博三那年。
彼时云昭已经有两篇顶刊在手,也发表了些小说,不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文艺界,都算得上声名鹊起,是颗令人瞩目的新星。说不清是这种在年轻时降临的盛名太早冲昏了她的头脑,还是一路顺利平稳的生活本就将她保护得太好,又或是二者皆有,才会让她在读到赵院长的新作时,做出那个改变人生的选择。
说是新作,其实处处都给人以眼熟之感,更别提有两个关键的桥段,几乎与云昭印象中的某篇旧文相同。
所以她拍案而起。
所以她将举报信寄了出去。
如果让七十岁的云昭来看,也许很容易就会懂得。那种行文上的拼接感太过突兀,段落上的模仿感又太过明显,怎么可能只有她看出来?
曾在赵院长门下读研的教务老师、曾和赵院长共同投资的那位编辑、曾经和将来都需要仰仗赵院长以名声来支持的杂志社、将ai搭建与艺术库填充作为下一年度重点工作方向的学校领导,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只不过,会大剌剌讲出口的人,唯她云昭而已。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导师其实是个作风清正的人,本也看不惯弄虚作假之事,愿意护着云昭,然而当她在优秀青年教授计划中落选后,云昭不得不痛苦地清醒过来。
不顾导师的挽留,云昭大哭一场,擦干眼泪,提交了退学申请。
博士读了三年,最终却以退学收场,错过求职黄金时期后,并没有多少公司再为云昭敞开大门。杂志社不再接受投稿,圈内好友们纷纷变得客气起来,亲戚们表面上十分怜悯却又在背后指点不停,无数种充满恶意的声音堆叠起来,占满云昭的世界,最终形成一种走投无路、空洞苍白的死寂。
她突然长大了。
她不得不长大。
她像一个半只脚还踩在梦幻童话里的孩子,被人揪着领子,扔过三十岁那条线,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生长痛啃噬着每根骨头。
父母对她失望至极,竟然不顾高龄风险,通过试管强行要来一个弟弟。婴儿的啼哭灌进耳朵那一刻,云昭拉起行李箱的拉杆,从户口本上撕掉自己那页,意识到,她从此以后便没有家了。
命运剥夺了云昭身上满绕的光环,但拆不走她身体里的傲骨。保持了三十年的骄傲不许她就此沉沦,更不许她接受父母名为维护关系、实为让她抚养弟弟的联络,以及旧友们混杂着同情和叹息的救助。云昭和所有人都断了来往,四处漂泊,靠零工和小生意养活自己;好在她脑袋灵光,做事妥帖,慢慢也就攒了一笔本钱,在下城区顶混乱顶破旧的地方,买了个小小的一居室。
“云端”横空出世,户籍制度改革,文院合并改组,财团董事会选举,这里拆迁、那里重建,热搜轰轰烈烈,从不停歇。云昭将手机关掉,扔进口袋里,感觉全都和自己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有她本身,只有这一地鸡毛的生活本身。
够自己住就好,够自己活就好。
她推开叮咣作响的防盗门,看着灰尘在空荡荡的阳光中飞舞,心想。
她又想,自己现在,说不定倒能做个不错的小说家呢。
可惜她再也不能写了。
再也不想写了。
时间就在这样的庸常里慢慢堆积,又慢慢消磨。过得习惯了,云昭倒也从苦里品咂出点悠然见南山的意味来,推着那辆什么都卖的小铁皮车,轱辘辘从夕阳里穿过。
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转角,就在那一束像切开的橙子般泛着浓金的日落里,她看见了墙根下脏兮兮的襁褓。
还有从棉布里露出来的那颗小脑袋。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闹,瘦小得看不出实际年纪,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打量她,口齿不清地念道:“妈……妈妈……”
“妈妈?”云昭哑然失笑,用手指刮掉她脸上的灰,“我太老了,做不了妈妈啦。”
“妈……”
“不过嘛,可以给你当个姥姥。”
她将襁褓抱起来,沉甸甸的,她们之外的世界泛着金色,像一张老相片。
“初次见面,怎么称呼你呀?让姥姥想想。”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半点儿都不怕生。挺好,那就希望你永远手持弓箭,击破不公、撕碎黑夜,把太阳留下来——”
“云猎。就叫你云猎吧,好不好?”
孩子卧在她臂弯里,眼眸清亮,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这么聪明,随我啊。”云昭莞尔,一手抱人,一手推车,慢悠悠向远方走去,“明天,要多赚钱了。”
夕阳被她抛在身后,天空呈现出一种柔软而澄澈的暖,留有光明。
第89章 后日卷|未来已来
眼镜在鼻梁上架稳时,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云猎颇为新奇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顺手拿过剪刀,对准快要盖住眼睛的刘海,咔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