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路,对如今已是超一品异士的祁桓来说,已是轻而易举,他背着姜洄,一路披荆斩棘,以快过当年数倍的速度来到了山顶。
开明神宫便在眼前,月光坠于飞檐,神宫皎洁无瑕,高大恢弘,让人望而生畏。
姜洄从祁桓背上下来,仰着头仰望这不似人间宫阙的神宫。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名扬八荒的神宫,世人书写了无数诗歌颂其神圣宏伟,姜洄亲眼目睹,也深以为然——若不是她方才见过了无数枯骨。
从登仙阶走上来的贵族,和从不归路走上来的奴隶,难道会有一样的心情吗?
那对贵族们来说是天上宫阙,对奴隶们来说,是无间炼狱。
祁桓推开了那扇巨大的玉石门,月光流淌进幽暗的大殿,三位巫圣的面容被笼罩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看清。
姜洄徐徐上前,仰头去看这开明三巫。
身后传来祁桓低沉的声音。
“你相信神明吗?”
姜洄一怔,没有回答。
祁桓似乎也不等待她的回答,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仰视三巫的眼神显得十分淡漠,无一丝敬意。
“我不信神。”他说,“同为人族,贵族尚且不能体会奴隶的痛苦,倾轧奴役,甚至虐杀取乐。而神族高高在上,与我们人族本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庇护人族,垂怜众生?将人族的兴衰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虐杀同胞,献媚于上神,简直可笑、可悲。”
祁桓望着黑夜,黑夜便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漆黑的海面,风起云涌,惊涛骇浪,蕴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前方三尊巫圣神像正垂眸凝视他们,或悲悯,或淡漠,或欢喜,听着这一番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言论。
无人的大殿,回荡着悲怆的余音。
姜洄仰望神像,喃喃说道:“这世上若有神明,神明必不生于云端,而当出自炼狱。”
姜洄微凉的手猛地被攥进温热有力的掌心,她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一丝轻颤,抬头便看到祁桓幽深的眼,他微微睁大了双眸,不知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在眼中流转,她恍惚看到了错愕与惊喜,竟至于让他抑制不住颤意。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便被祁桓拥进了怀里,以几乎揉进骨血的力气。
姜洄讶然睁大了双眼,但随即便伸出双手,环抱住祁桓的腰身,轻轻靠在他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胸口。
他为什么这么欣喜而激动,是因为她懂得了他的道吗?
这世上之人憎恨他,唾骂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可惜,她并不是他在乎的那个人。
每每想到这一点,姜洄心头便会涌起一阵酸痛。
她想替另一个自己对他好一些,至少在换回来之前,能让他有几日的开心。
而且……
好像三年前的那个世界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想起昨日日落时所见,她在右眼中看到了三年前的祁桓,与此刻的他有着近乎一样的容貌,却有着不同的眼睛。
三年前的祁桓,眼中有着温暖的光,或许是因为他遇到了姜洄。
而三年后的祁桓,眼中却有如燃烧过后的灰烬,经不起一阵风吹,也再难生出一点火光。
来不及等她看清那个人,右眼便暗了下来。
她知道是另一个自己闭上了眼。
她怎么会在祁桓面前闭上眼呢?
她想不出来原因,但至少能说明一点——她信任祁桓。
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安心地闭上眼,不怕被伤害,全然地将自己交托给对方。
而且,她也开始为祁桓担忧了……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等以后换回来,她也会对祁桓和善一些。
祁桓已经受过很多苦了,至少该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喜欢他。
“祁桓……”姜洄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从他怀中仰起头来,“你过去的路,我已经走过了,你以后的路,我陪你走,好吗?”
他低着头看她,幽暗的眼中似乎有熄灭的火光正被重新点燃。
姜洄踮起脚尖,碰触他柔软的薄唇。
在神明面前吻他。
在天亮之前吻他。
她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得近乎虔诚地亲吻他的唇瓣,片刻后微微拉开了距离,哑声问道:“你说……这是情,还是欲?”
祁桓没有回答,深邃的眼眸翻涌着情与欲。
情之于欲,便如烈火浇酒,焚烧四野。
一切便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他被她推坐在神像之下,背靠着烛幽神像的裙摆,玉石雕刻出的裙摆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轮廓挤压着他坚实的后背,冰冷玉石也浸透了属于人的体温。
姜洄跨坐在他身上,温软的小手紧贴着他的脸颊,他微仰着头,细密温柔的亲吻像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带着潮湿的香气,落于他眉眼,鼻梁,唇间,流连片刻,又徐徐而下,滑过起伏的喉结,含住他压抑而轻颤的喘息。
在这幽暗空旷的神殿里,喘息仿佛被放大了万倍,余音不绝,让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本不该属于这里的情欲。
神圣被肆意亵渎。
汹涌的情潮冲毁了理智的长堤,这一刻姜洄没有办法再去想未来,想别人,她只想用尽力气去拥抱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原来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心是会疼的。
这种心疼,盖过了身体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紧紧攀着祁桓的肩,沉着身体去吞没他。
她咬着唇,眉心紧蹙,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祁桓……”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沙哑绵软,带着哭腔仿佛是在求助。
握在姜洄腰上的双手骤然收紧,将她扣进怀中,沿着纤瘦的脊背而上,按着她的后颈,让她为自己倾身俯首,他吻上那瓣柔软的唇。
姜洄抵着他的唇,哑声低语:“祁桓……我是小洄……”
不是别人,是小洄。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灼热却自私的情意,眼中瞬间翻涌起莫测的浪潮,呼吸也因此而颤抖粗沉。
他将少女早已融化的身子压在玉阶之上,神像之下,温柔而坚决地占有。
“小洄……”
一声低吟溢出喉间,掺杂了太多姜洄无法读懂的沉重。
由她开始的这场云雨,她却没能撑到结束,在一次次地浪潮中摇碎了呼吸和意识,疲倦地陷入了昏睡。
祁桓抱着姜洄走出神殿时,天刚刚开始明亮。
第一缕晨光洒在少女的眉间,依稀是神明该有的模样。
——那是属于他的神明。
祁桓低眸看着,漆黑黯淡的双眼,似乎也重新有了光。
第46章 同行
姜洄回京已经好几天了,上陈帝烨,姚家通妖证据确凿。宗伯趁此机会,也将夜宴台祭品一事彻底甩到姚泰身上,毕竟那导致朱阳花逆时开放的福蝶宫灯确实是经姚泰之手所入,而配殿莫名失火导致原先的祭品焚毁,宗伯也言之凿凿称是姚泰蓄意纵火。
帝烨震怒,将姚氏合族问罪。姜洄立下大功,帝烨重赏有加,但她乃高襄王独女,又是女子之身,因此并没有另外给她封官,但鹤符却没有收回,她仍然可以手持鹤符自由行走于鉴妖司,全权负责清算姚氏之事。
鉴妖司也自上而下地换了一拨人,姚泰的亲信都被下狱了,唯有鉴妖司少卿嬴禄侥幸逃过一劫,每每看到姜洄都恨不得跪下来问安。
姜洄几乎审问过所有姚氏主要的掌权之人,甚至动用了一些可以蛊惑心神的巫术,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姜洄满腹疑虑,正一筹莫展之际,嬴禄突然上报,说是姚成玦想见她一面,关于登阳山,他另有重要之事相告。
姜洄疑惑挑眉,但当即便应下。
站在审讯室里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贵雍容,但自幼的教养让他即便身陷囹圄,也挺直脊背,显得从容。
姚成玦虽是姚泰的嫡长子,年纪却不大,姚泰的身体不好,老来得子,而姚成玦大概也是随了其父,自幼体弱多病,姚泰便对姚成玦极其疼爱宠溺,但凡他所求,几乎没有不允。
姚成玦相貌似母,甚是俊秀,只是身形瘦削,常带病容,入狱之后旧疾复发,日日咳嗽,双眼泛起血丝,苍白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病态的潮红。
姚成玦见了姜洄,略略躬身,行了一礼,狼狈却又不失矜贵。
姜洄没有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姚公子,有话就直说吧,登阳山袭击我的妖族,是你们姚氏勾结的吗?”
姚成玦咳了数声,抬起眼帘看向姜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他声音沙哑,淡淡笑道:“郡主心里已经肯定是姚氏所为,却找不到证据。”
姜洄皱了下眉:“你要见我,是要坦白吗?”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问郡主一个问题。”姚成玦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还是哑声问了出来,“阿鸢在你手中吗?”
姜洄眼神一动,还没回答,姚成玦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苦笑道:“看来确实如此了……她还是出卖了我……”
姜洄疑惑地打量姚成玦:“你费尽心机想见我,就是想知道鸢姬有没有出卖你?”
“若非阿鸢出卖,你一个刚回玉京不久的小郡主,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这么多姚氏的罪证。”姚成玦一脸心灰意冷,“或许我应该听父亲的话……是我的一时心软,祸及全族。”
“鸢姬确实是告诉我,姚泰为宗伯遮掩,以鉴妖司的渠道入了福蝶宫灯之事。其实,这件事并不足以将姚氏定罪,甚至宗伯可能要承担更多的罪责,是他看管祭品不利在先,欺瞒陛下在后,不察不报,欺上瞒下。以姚泰的能力,随时可以倒打一耙,洗脱自身的罪责。”姜洄沉声徐徐道来,在姚成玦错愕的目光中说道,“其余之事,鸢姬并没有说过一字。姚家的罪证,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可以搜寻得到,她没有出卖你。”
姜洄不知道上一世鸢姬为何会将罪证告知祁桓,但最后她却为此而殉情,当中的矛盾让姜洄越想越是不解,她觉得其中别有隐情,却无暇深究。
姚成玦听了姜洄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来。
姜洄轻轻叹道:“你既对鸢姬有情,她也非无义之人。”
姚成玦沉默良久,露出一丝苦笑,眼中既有怅然,也有欢喜。
他向姜洄鞠了个躬:“多谢郡主。”
姜洄面露不解:“为何谢我?”
“一谢郡主救她之恩,若无郡主,她或许已死于我父亲的追捕之下。二谢郡主护她之恩,没有刑讯逼问她。三谢郡主,将这些事告知我。”姚成玦释然一笑,“如此,我也算死而瞑目了。”
姜洄听了他的感谢,并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心中一沉。
她见过姚成玦的罪状,此人虽体弱多病,但心智手段皆是不俗,姚泰所做的一切恶事,都有他的身影。这样一个冷血无情,残害他人性命的恶人,却是一个痴情人,简直可悲可笑。
“你对鸢姬的这份情意与良知,若能分一些在其他人身上,姚氏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结局。”姜洄冷冷说道。
“呵……”姚成玦笑了笑,“郡主错了,姚氏会有今天,不是因为做错了,而是因为站错了。鉴妖司权力太大,蔡雍早已想收回,只是苦无良机,而姚氏势力逐渐壮大。便如你方才所说,宫灯一事,即便掀开了讲,我姚氏也自有脱罪之法。甚至是通妖卖国,又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不过就是个除掉姚氏的借口罢了。蔡雍振臂一呼,七姓群起响应,他们都想在姚氏倒下的尸体上分下一块血肉。而高襄王府,呵呵……沦为他人手中的利刃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