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一句玩笑般的戏弄,他白玉一样的脸颊上迅速浮起薄薄的绯红,一双幽蓝色的眼睛艴然生辉。
——美人发怒,果然容色更盛。
华滟在心里评判了一句,一抹清辉从她袖中滑出,借着身形的优势疾速往旁越了几步,然后躲在了男子高大的背影里。她反手握住了尖刺,抵在他的脖颈处,锐利的前端正好压在突突跳动的血管处,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划破这层雪白的皮肤,刺入青色的经络。
“别动。”她语调犹带着笑意。然而眼底一片清明,是与语气不符的冷峻肃杀。
齐曜僵在了原地,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微微转动了头,下一息就感觉到冰冷尖锐的锋刃往皮肤里陷得更深,连同武器压在他脖颈上的纤细手指凉得像一块冰,却始终稳稳地不曾移过位置。
——这、这怎么可能?
她优美的声音如同魅灵,幽幽地从身后传出:“齐公子,你是不是在想,我看着瘦弱,不比你健壮,是如何取了你的要害的?”
她轻笑了一声:“还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出身的?”
他忽地轻叹了口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华滟甚至能摸到他的心跳也趋于平静了。
“是,姑娘聪明绝顶,齐某心悦诚服。”他举起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挪动着步子,从背对华滟变成了侧对的姿势。
他眨了眨眼,蔚蓝的眼珠朝她看过来,镇静道:“既然姑娘已制住了在下,为何不为齐某解一解惑?私以为举止惯习一时不能改,是为漏洞;但籍贯出身,寻常人却不易起疑,哪知姑娘竟了如指掌,齐某愚钝,百思不解,还请姑娘赐教。”
我哪里知道,华滟心说,我不过随口诈一诈你,怎知鱼儿竟上钩了。
平心而论,这姓齐的伪装确实不错,倘若没有碰上一眼就能辨别骨相的白又青,还有疑心极重恰好又能派人核验的她,只怕他在上京再待上三个月也无人生疑。
可谁知那日不巧,他们三个竟凑到一桌上去了。从来都说乡音难改,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饮食口味也难改?自小吃惯的食物滋养着胃,若遇上了未曾见识过的饮食,最易漏了马脚。这也是华滟最初生疑的地方。
后面派了缇卫暗访,得知他的路引是假的,华滟便猜测他的身份亦是假的。而白又青以“齐曜”“齐望尧”等名字唤他时,他反应又自然如常人,华滟猜想,约莫着名字是真的。
再便是他的出身来历了。这一点华滟亦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反应那样大,答案尽在不言中。
要说华滟是如何说出蒲城二字的,早在她叩门,撞见门后那双泛着幽蓝色的眼睛时,心里忽然生出一点猜测。
他生得高鼻深目,如墨眼瞳带了蓝意,叫华滟回想起那个她没有见过、但却拜见过数次的女子:太子华潇的生母、先皇后燕氏。据宫里的老人说,燕皇后本是边境流民的后裔,因故流转至上京,后来嫁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成王,做了成王正妃。今上继位之后,封了发妻为皇后。而燕皇后出身的那个小城,在她随太子拜祭诵读诔文时留意过,正是北境的蒲城。
因此华滟问话时,自然便想起了蒲城。便随口一说,哪知竟是真的。
齐曜见她半天没有动作,头颈稍稍转动了一下。
华滟呵呵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反而将手上力气加重了一点。
“你问我,我就要答吗?”
锋利的尖端刺入皮肤,沁出几粒鲜红的血珠。
“现在是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说吧,你乔装打扮潜入上京,为何!”
齐曜被勒得闷哼了一声。
“咳咳、咳,姑娘,齐某入京,自然是为科举考试而来。”
华滟冷笑:“既是赴京考试,为何要易容,为何要用假路引?”
齐曜心里一颤,没想到她连路引真假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么,势必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他内心又多了几分懊恼。自己终究还是少了警惕,本以为简单的入京打探形势,走上几遭就能探得消息,哪知中途竟被一个小女孩儿给看穿了。
他心潮翻涌自然不会表露出来,脸上挂了温煦的笑,缓缓开口,同华滟说些家族日暮途穷、先祖摈弃胡蛮偏见、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的故事来。
饶是他声音再动听,故事说得再天花乱坠,华滟也是不信的。
这人,当真狡猾如狐,谨慎如狼。
她微微勾着嘴角,正要将手中尖刺压得更深些,前院繁杂雨声中忽然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然后是白又青的声音:“奇怪,这院门怎么开着。望尧兄!你是出去了吗?”
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唰”一声收伞的声音。白又青应是将伞在地上抖了抖,伞尖擦过地面,发出笃笃声。
一声,又一声。
停在堂屋外。
华滟表情一滞。
第2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
院内堂屋。
齐曜和华滟对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几分出乎意料。
齐曜早在白又青出声的时候就停住没说话了,而华滟未说出的嘲讽也只好尽数吞进肚里去。
她斜睨一眼齐曜,在他无声的催促下颇为不甘地收了那利刃。
脖颈上的桎梏松开了,齐曜舒展了一下肩背,这才看清方才险些要刺穿他脖子的是一把轻薄的青色匕首。
他只是瞄了一眼,那薄薄的青色光芒便在华滟细白的指间转了一圈,然后没入袖口不见了。
二人趁机整理了一番。
齐曜半蹲着捡碎瓷片,自下往上的飞快瞟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她究竟是不够警惕还对自己太有信息,竟然就那般大刺刺地背对他,理着带来东西。
那一截白腻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捏断。
这小姑娘当真以为,以他的反应和身手,会拿她没办法吗?
齐曜的眸色转深,若不是是因为她那绝不寻常的出身,而他想……也不会这般的配合她玩这种孩子般的游戏。
屋外脚步声更近。
华滟收拾好了,转过身来坐下。
他将最后一块碎瓷片踢入垂着穗子的桌幛底下,而后坐在了华滟的对面。
白又青在堂屋外抖了抖伞,拍净了身上的雨水后才迈过门槛。
一进门,他就看到一左一右各坐了两个人。
左手边蓝衣公子俊美温柔,右手边红衣客绚丽夺目。
白又青左看看,右看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他震惊:“这、这里是玄字房舍吧?我应该没走错吧?”
他说着,就想去外面看看挂在小院门口的门牌。
华滟笑了一声,把右腿架在了左腿上,吊儿郎当的样子招来对面男子难以形容的一眼。她懒洋洋地出声:“白又青,你没走错。”
白又青倒退着回来,走到华滟面前看看她,又回身看看对面的齐曜,虽惊愕难解,但他认出了华滟,便也没有那样慌张了。
“燕、燕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那……那人是谁啊?”他自以为悄声的问华滟。
华滟抬眼看了齐曜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和善道:“你仔细看看,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白又青刚刚不敢直视,这会儿在华滟的“外力”下战战兢兢地扭过头,飞快地瞟了一眼。
“齐……齐兄?”白又青不敢置信。他揉了两下眼睛,一丝惊艳过后,是惊喜:“真是齐兄!”
齐曜含蓄地同他点了点头。
白又青兴奋地绕着他团团转了好几圈:“天哪,齐兄怎么突然变了样子……”他一兴奋就十分话痨,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来,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燕小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地?”他犹豫了一会儿,在于他同住的齐曜和来客华滟之间,选择了先问华滟。
华滟笑了笑,取过包裹好的画卷转交给白又青,略带歉意道:“上回在樊楼……我家中有事匆匆走了,竟也忘了和白兄说上一句。这个……”她睇了眼齐曜,“也来不及放下,今日我得了空,想起白兄说过暂住在国子监,便特意将此物交还给你。”
白又青这才想起来他丢了一幅画,眉开眼笑地接过。
华滟再次致歉:“是我失礼了,还望白兄容谅。”
白又青欢快道:“无妨无妨,燕小公子这不是送来了吗?”
他随手将那画夹在腋下,便转向了端坐的齐曜:“话说回来,齐兄……难道先前都是假……”
齐曜轻轻一抬眉梢,他就噤声了。无他,当齐曜卸下伪装的时候,这身好皮相着实有些光彩慑人。
华滟今日来国子监的目的已经完成,虽意外撞见了齐曜的真容,但明显这人不愿同她说真话,华滟便也不强求。
她起身向白又青道辞。
“嗯?这就走吗?”
华滟含笑道:“是,今日原也是抽空来的,近日家中事多,我也需帮忙。”
齐曜从白又青身后闲闲望过来,华滟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说谎】。
华滟一挑眉,怼回去:【你不也是】?
“那真是太遗憾了。”白又青不舍之外还有些惋惜,“那下回……”
他才开了个头,华滟就飞快地截住了话头:“下回有缘再见。”
“今日叨扰白兄了,再会。”
华滟不去管齐曜该怎样和白又青解释他的同住人一夕之间变了副模样,沿着原路出了国子监,走到了兰台。
奇墨在堂前候着。见到她的身影赶忙迎了上来。
华滟原想就此打道回府的,忽然见兰台马厩处还停了一辆马车。
今日是猗竹在一楼服侍。华滟敲了敲桌子,问他:“皇叔今日可是来了?”
兰台令正使华谧,按辈分算正是她的叔父辈。
猗竹答道:“是。大人来了已有些时候了。”
既然她的顶头上司在,她不好不去拜见。华滟便遣了奇墨先去二楼问安,等奇墨回来冲她点了点头,她见自身衣裳前面被雨打湿的地方干了,并无不妥,这才上楼去谒见。
华谧生得和皇帝颇像,有着他们华氏皇族男子一贯的清瘦和苍白。见着她来,也只点了点头,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去:“皇上已吩咐过我了,你在这楼里自便就好,无须特别在意我。”
说了没两句,他看起来就有些疲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华滟识趣地告退。
奇墨恭敬地扶着她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子问:“殿下,是要回宫吗?”
华滟道:“四方馆离这里远吗?”
奇墨为难,小心翼翼地劝:“殿下,四方馆住了许多南蛮北戎,鱼龙混杂的,殿下过去怕是不便。”
华滟不悦道:“难道我还要受蛮夷所捆缚吗?”说着就吩咐车夫拉了缰绳驭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