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华滟口中最后一字的落下,衣裳随动作摆动间,她猛地抬手掷了件东西出去,直直朝向华湛的方向。
华湛眨了眨眼,侧过了身去,瞟了眼那枚刺入大柱的不速之物,笑了。
“三妹连发簪都能飞物伤人?”他顿足叹道,“看来那姓秦的教你还真是不留余地啊!”
这一击未成,眼看着太子妃委顿在地上血流不止,而皇帝不知被华湛喂了什么东西,亦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殿内其余诸人或死或伤,躺在地上悄无声息……而她孤身一人,恐怕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轻易奈何不了华湛,更何况,她也没有那般的本事——
方才这两击,不过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罢了,若有老练的练家子在此,一望便知,她的招式都是虚晃,力竭器卸之后,不足为惧。可她也只想,能为她的家人争取来片刻喘息的时间而已。
算算时候,濯冰此刻应到了行宫外驻军大营了吧?以她的脚程,想来是不必忧虑的。那么,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那支不知忠心的守军前来护驾,等,一个时机。
今夜这青陵台,静如死寂,夜浓如墨,随着摇晃的树影一阵阵朝殿内弥漫过来,似要吞没了她的身影去。
藏在深不可测的影子里的,除了放肆引吭高歌的鸣蝉外,还有甲胄兵戈碰撞的琤瑽铿然声——那是不怀好意地死亡的预报。
华滟苍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心看华湛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招来风雨,他伸手拔下了那支簪,握在手里,朝她一步步走近了。然后出手如闪电!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竟是硬生生将她拔离了地面四五寸!也不知他看似瘦薄的身体,怎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咳、咳咳……”华滟几乎无法呼吸,那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止住了她颈部的血管和气管,不过几息,她原本白净如玉的皮肤就渡上了一层绯红,紧接着变为涨红,因窒息和血流阻断,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华湛冷酷地看着在他手中挣扎的华滟,目光冷漠如同那不是向来与他关系亲密的妹妹,而是一只蝼蚁,或是猪猡。总之,那不是一个看活人的眼神。
纵有他人想为华滟求情,不忍看她就此夭折在华湛手中,然而轻微的一个动作,就有利箭从旁射来,擦过脸颊,牢牢钉入脚下的地砖。如此三番无声无言的恫吓和威胁之下,殿内便再无人敢出声或者动作了。只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殿中那几乎要将亲妹活活扼死的男人。
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温顺优柔的二皇子,私下里竟暗藏着这样大的野心!
华滟只觉气血上涌,脑胀头晕,渐渐地,眼皮似有千钧之重,重重地压了下去。她努力睁大眼睛,然而眼前视野逐渐散漫,似有人拿了黑布蒙在了她眼前。在失去意识前,她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团热烈如火的身影朝她面前扑来。那、那是……
她再也无法支撑住了,眼皮阖上,世界沉入黑暗。
“噗”一声轻响,华湛只觉背后一凉,汗毛耸然,随即一道辛锐的刺痛长长地从他后颈贯穿至腰臀上方,仿佛要将他竖劈开两半一样。他吃痛,手上力道自然就松了下来,华滟被他重重掼到了地上,这苍白的女子珠翠逶地、衣裳凌乱,脖颈处有道深深的勒痕,随着血液的充盈正快速地浮肿起来,如毒蛇般缠在了她的身上。
华湛反身回去,只见太子妃一手捂腹,一手握刀,跌作在地上,刀刃沾血,也湿透了她的衣裙。一旁红衣女子倒地,神志不清。
看到华湛吃痛的表情,她放肆大笑起来,血沫混着泪水不停地从她脸上滚下:“……离滟儿远一点!”她咬着牙,半笑半怒地含糊吐出了几个音节。也不知她是如何在那一道几乎要将她贯穿的伤口下,是如何挣扎着拔出了凶器,在利落了解背后反水的白绮白侧妃后,再如何忍痛悄然走到华湛身后,用尽全身力气重伤了他的——
华湛反手摸了把背,摊开的手掌上,鲜血淋漓。
太子妃这一刺,伤他的不轻。
他眯起眼睛,陡然沉声笑了笑。
不少人随着他的笑声下意识地抖了抖。
“就凭你?”
太子华潇昏迷不醒,永安公主华滟生死不明,皇帝命在垂危,连太子妃都身受重伤,血不住地流,连同殿内四面八方流动的墨红色血迹一同,汇成这片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华湛轻而易举地踢开了白绮的尸体,看也不看一眼这为他丢了性命的女子一眼,直直向太子妃走去,中途有几个鼓起勇气冲上来抱住他腿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被他提剑捅死了。
贺仙蕙跌坐的地方离他没几步远,纵中途有人阻拦,他也很快就走到了她跟前。然而要提腿迈步的时候,他忽觉脚上撞了个软软的小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个娃娃!
贺仙蕙惊呼:“素商!你快点放手!”
然而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却是摇了摇头,照旧抱着华湛的小腿,声音虽颤脸色虽白,但依然坚定道:“二叔,你不能过去。”
“呵,你这娃娃,滚一边去。”华湛斜睨了她一眼,抬脚就把她踢到一旁去。小孩子骨头软,在地上滚了几下,就趴在地上似没了声息。
贺仙蕙目眦欲裂:“素商!”
“她不过一个小孩子!你、你……咳咳,你竟下这般重手!”
“大嫂莫不是真以为,你养了几年,这孩子,就成了你的了吧?”华湛的声音优美而冷冽,上京城中贵女素来爱以他的声音比作玉磬来称赞,然而此刻听在贺仙蕙耳里,却如同鬼魅妄语,其中蕴含的死意如凉水瞬间熄灭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求生意。
她趴在地上,衣摆拖出了长长的血痕,身后护着的,是她看着长大的华滟,伸手欲握的,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般容易就死了?”华湛弯腰探了探贺仙蕙的鼻息,确认她真的再无生机之后,有几分嫌弃地捏着鼻子直起腰来,自言自语道:“亏我还以为,她忍得了相思泪的毒、受得了穿肠刀的伤,还有余力能伤我,会是个不一样的,没想到,一样啊!”
他摇了摇头,视线瞄过一旁亦是红色的白绮,皱起眉头喃喃了几句:“死得也太过轻巧了,还好只是一个暗桩罢了。”
华湛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来擦了擦脸,又拭去自己手上残留的血迹,愉快地拍了拍手,“既然这些聒噪的玩意儿都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你了,我的好父皇——”
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绑在箭身上的唿哨带起尖锐的风声,激起一群栖息在林间的飞鸟。
鸟群振翅而去,翅羽拍打间划过头顶那轮明亮皎洁的月亮。
与此同时,林梢下方亦有震动。数骑疾驰自东而来,马蹄下尘土飞扬,多少年的落叶和腐土被这一队绵延不绝的精骑踏过后,夯实成了路。
为首那人一身精铁的盔甲,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不停地催动着马缰,飞驰穿过郊外树林。
月光穿过交叉的树林落下,照在他俊美坚毅的侧脸上。一双幽蓝色的瞳孔里,映出淡淡的月辉。
“律恢恢——”他猛地勒马,即便是他坐下神骏,在这急促的急停中也人立而起,四蹄舞动,嘶鸣不已。
“大公子——”身侧有人催马追了上来,不解问道:“怎么停了?”
温齐肃穆,抬头望天,凝神缓缓道:“信号箭发出已久,无人回应,只怕,行宫有变。”
“什么?”顾采文大惊,“青陵台可是皇帝驻跸之所,怎会生变?”
温齐微微侧面,看了他一眼,随即扬鞭催马,一骑如箭,飞射出去。
顾采文明白他这一眼的含义,心中忧虑,能在青陵台前悄无声息地截住他们的接应人马,这人怕是不简单,应是……宫内生变。
眼见主帅背影隐入尘烟,顾采文定了定神,吩咐旗官换旗变阵,纵马领队,却不是往他们原定的方向去。
第70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5
夜风寂寂, 月色晦暗,天上浓云被吹得凌乱,棉絮般一团团, 遮住了原本亮如明灯的月光。
火把的橙红火焰跳动,探出去转了一圈,光线所及处,室内桌椅齐整,连卧房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苟,但, 空无一人。演武场上兵器架上都是空的, 很显然,这处驻军离去时,是有备而去。
温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军士回报, “没有人!”“东厢也没人!”“报!连灶房也无人!但、但是……”最后一人喘着气小跑过来。
温齐拧眉, 厉声喝道:“但是什么!”
那小兵被吓了一大跳,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但是我摸了灶下的灰, 还有余热,他们应当走了不到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温齐喃喃,他抬头眺望树林后隐约可见的高挑飞檐,那是青陵台的方向, “那岂不就是,晚宴开宴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变, 回身勒马, 匆匆吩咐道, “快!集合整军!”
话音刚落,便见顾采文飞奔而来:“大公子!有消息!”
骏马被马缰勒得长立嘶鸣, 幽暗蒙昧的火把下,温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刻也不容错过似的。
顾采文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他方才自东营一路疾驰过来,马鞭都快要被抽断了。他道:“我带人往东、西两营查看,途中发现林中似有人行过的痕迹,便派了斥候悄悄跟上去,却发现那人不仅受了伤,还是个女子!属下们生疑,就把她捉了来,嘶!那姑娘好生大的力气!竟要三四人才能把她压制住……”
说到这里时,顾采文忽觉周遭好似结冰了似凉飕飕的,一偏头就看到温齐冰冷着一张脸,额头青筋跳动。他自小便跟在温齐身边,晓得温齐这是忍无可忍了,赶忙接下去道,“我瞧着她有些面熟,便打算问问她为何会夤夜出行,哪知她一看到我,就大喊大叫起来,生生挣脱了扑到我马前来,先问我是不是胤国公麾下,我答是,她就激动得要昏过去,直道宫内生变,她寻计脱身出宫原是求援的,哪知一连跑了东、西、北三座拱卫行宫的大营都空无一人,夜里路黑,连马也折在了半途,她就靠腿从北营朝这里来了。”
温齐目无表情,冷冷睨了顾采文一眼,道:“说重点!”
顾采文这多话嘴碎的毛病越是紧张越是亢奋就越不能自已,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下意识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把眼一闭大声道:“那姑娘是月明宫永安殿下的侍女二皇子起兵犯上围了行宫她受公主之命出宫求救!”
“你!”温齐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来不及多言,踢了踢马肚,简短道:“走!”
一字令下,迅速整军,如一道暗色的风雷般席卷而去,朝着青陵台的方向前进。
“……我已派精锐前去。”顾采文闭着眼一口气说完长句,还来不及喘气,竟见眼前只余尘烟滚滚,他大惊之下,连忙扯了马缰跟了上去。
胤公治下不愧精锐之名,主帅下令全速前进,自驻军大营到行宫一程二十里路,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快跑完了,宫殿楼阁精美的飞甍碧瓦愈来愈清晰,温齐的心也愈来愈沉。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除了他们策马飞奔的风声外,耳畔竟再无一丝喧哗。
倘若依她……家书上所写,今晚,是华氏皇族的家宴,以皇室喜奢华好靡丽的性子,不可能不鼓瑟吹笙、俾昼作夜。想到这里,他的心骤然一跳。
来时遇到了探路的探子,向他汇报途中遇到的那个宫女力大无比,见他们十分谨慎,并无贸然前去救援的意思,极为愤怒,打伤了看护她的士兵,抢了一匹马不顾伤势就往青陵台跑去。
温齐自然是晓得华滟身边服侍每一人的底细的。不消下属多说,他便明白这宫女应该是濯冰。是先骆皇后选中放在月明宫陪伴华滟长大的,忠诚不必多言。
二皇子华湛起事……若是他之前听闻,定会以为是无稽之谈。这怎么可能!
华湛为人在上京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凡有人开口,他必定笑眯眯地应下,也不管这开口请托之人是贵是贱,请托之事是难是易。兼之他生的阴柔艳丽,出身又低微,年过二十五仍未封王,太子多次给他做媒都被婉拒,不说满朝文武,连他们华氏自家和宫内大势些的奴婢都瞧不起他。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朝一日会起事谋反,怎么可能!
只是……温齐视线下移,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平整的石板路上淅沥的血迹,一路往行宫大门去了。想来应该是那个夺马的侍女,濯冰。
他深深蹙眉,一时心中竟空洞洞的,不敢去想,不敢多想。
随波,随波,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黑铁大门伫立在面前,腥冷的铁气和着这夜的寒气,一丝一缕地钻进温齐的鼻腔。
温齐下了马,走到这面足有两人高的铁门前,驻足,仰望。一身盔甲未卸,一步一步,足音沉沉。
大夏不愧是神州大陆近百年来唯一正统的王朝,便连一座行宫的侧门,也是使精铁浇铸,门上碗大的门钉被摸得雪亮,光可鉴人,隐约映出地面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迹。
温齐目光微寒,他定定望了这扇黑铁大门片刻,思绪如云散开游冶。
第一次见青陵台,是少时出师后四处游历,他不顾劝阻只身来到上京,那时一人一马,在上京高耸入云的城墙下静看了三日,未曾入城,三日过后,他策马回程,途经大雨,暂歇于脚店,推窗望去见青陵台雕梁画栋,朱楼碧瓦,冷冷笑了一笑;第二次来此,是他上书请贺天宁节,时隔二十多年再次以胤国公温氏之名站在了朝堂之上,只是那次,惊闻北蛮鞑靼求亲,心神不宁,不曾着眼到那场至今仍为上京百姓津津乐道的莲花宴;第三次……是大婚之后,陪她到青陵台小住,自然也无暇顾及其他。
今日这趟,本以为是团聚之喜,哪想会是如今这局面呢?思绪如云似电,在脑中转过数个念头也不过一瞬。
温齐面色如常,唯有亲近之人才能看出他紧咬牙关下的战栗。他微微抬眼,幽蓝的眸子掠过数不清的树梢房舍,隔着重重楼台殿阁,朝西南方向望去。那里一点荧光闪烁,在这片熄了灯的行宫里,格外显著。
他举起右手,手掌摊开,手心朝前,手背朝后,轻轻挥了一下。
“撞门。”他说。
顿时就有一片钢铁的潮流涌了上去,爬上女墙,流入其间,顺着粗大原木撞击铁门的力道和节奏,轰然一声,这座精美但单薄的宫门,在腾起的尘烟中完成了它最终的使命。
一只穿着甲胄的脚踏上去,接着是无数只脚。
为首的那人抬头看了看天。
月上中天。
我来了。
清凉殿中,躺在斑驳血泊中的女子,似有所感,忽然动了动眼帘。
在她之后,这满殿中几乎已无能站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