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过了灯油,扫过了陵碑, 芳蕙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回宫?还是回府?”
先帝的妃嫔们还存活在世的多晋了太妃, 其中贵太妃身份尴尬, 陈家在宫变之后被阖家清算, 独她是先帝宠妃,又有皇嗣傍身, 故才留在了宫中。而今这位天子元后故去尚未重新立后,也无能镇的住后宫的内宠,故而邀了华滟仍留居后宫,就住月明宫,代掌凤印统辖宫务。
但她也是温齐明媒正娶的妻子,连华潇都不好长久地令她在宫中只做个管事的木偶人,所以一月下来,她一半时间在住在月明宫,另一半时间就出宫回公主府,倘若温齐在京,便去胤国公府夫妻小聚。
今日出宫来惠林寺时,温家下人着了人来送信,道是家主办了差事回京,故而芳蕙有此一问。
华滟念及她与温齐也有些时日未见了,而宫中内务处理下来几已理清,纵是她离宫,也无人敢翻起风浪,便轻轻叹道:“回府罢。”
登了马车驶出惠林寺,路过街市上正兴高采烈筹备花灯节的民众,鳌山已初露雏形,只待彩灯重燃。
华滟偏过了头,吩咐道:“再快些。”
才进了公主府,就有侍女来禀:“驸马在振鹭亭。”
华滟颔首,更衣过后朝振鹭亭走去。
永安公主府是早在她还年幼时母后为她择下的地址,从未封公主前就一直在筹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美,待到年初晋位长公主后,皇兄又赐下相邻的罪臣宅邸,命工匠拆墙引水,打通后再设园林。
振鹭亭就设在新扩进公主府的鉴湖旁。
时值九月,丹桂飘香。
岸边遍植高大花树,湖里原也有芙蕖千朵,只是刚入了秋,就纷纷凋零。秋主肃杀。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合了时令的金粟发荣滋长,欣欣向荣。
鉴湖上风送浮波,振鹭亭下一人正探手折花。
他穿了件秋波蓝的襕衫,长发未束只松松挽了插了支玉簪,一手探出亭外,从开的正好的老桂上折下一支满是黄灿灿的花枝。秋风拂过,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悠悠飘荡。
远远望去,背景是一片迤逦的苍绿翠绿油绿葱绿,湖水淡淡起鳞,泛着清蓝的波光,唯有亭中老树下、手执桂枝低眉回首的男子绝然醒目。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华滟的脚步先是慢了下来。
她脸上扬着不知何时而起的笑,接着畅快地朝湖边六角亭奔去。
披帛和十二幅裙摆在跑动间荡出花瓣似的波纹,愈跑愈快,仿佛这几年来压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锁都被尽数卸去,她毫不犹豫地跑向他,就像跑向她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振鹭亭内,蓝衣公子远远听到了声响,亦是微笑着抬头扬手,预备稳稳地接住她,接住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第77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2
“怎生这样看我?”
华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倒有几分赧然:“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了。”
温齐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何时再去会仙楼喝上一杯?”
华滟半羞半嗔, 紧张道:“小声点!”
温齐朗声大笑。
笑声爽朗,惊起栖在桂树上的飞鸟群群。
扑棱棱声响连同男子笑声,惹得女使们纷纷探头望去。
见是胤国公身影在此,便彼此嬉笑着小声议论:“驸马爷一回来呀,殿下就多了笑容。”
“要是驸马爷能日日在京中陪着殿下就好了。”
“殿□□弱,如今还要费神去管宫务, 实在是该好好歇息一下。”
“殿下如今威严日重, 反正我是不敢开口的,要不,你去说?”
小女使打了个寒战, 似是想起华滟面无表情发落下人时的模样, 顿时也摇了摇头,咬着唇低声道:“要不, 我们去同濯冰姐姐说说?濯冰姐姐最是心疼殿下的了。”
“嘻嘻,你这个主意好。”
“那还不快去!”
一群小女使们互相推着挤着嘻嘻哈哈离开了,华滟坐在振鹭亭里,远望她们年轻而鲜活的背影, 不知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等到女使们走过回廊,再也看不见背影时, 华滟偏过头, 一只胳膊支起撑着头, 半靠在亭中石桌旁看着鉴湖水起波澜, 等候着她的郎君。
——温齐说,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他去准备礼物了。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被推到华滟面前。
“这是?”华滟询问着看向温齐。
温齐以目光鼓励她打开:“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雕琢成镂空花瓣纹样的盒盖被抽开, 盒中盛放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下一秒,华滟脸色大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滟倏然起身,手指石桌上的漆盒,冷冷地问。
温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亦起身,走到华滟身边,试图扶上她的肩膀安抚她。
然而立刻,华滟就抽身离开了。
她只是冷冷地侧首望着他。
华滟今日从宫里出来便去了惠林寺上香,回府后一身流霞锦的宫装尚未换下,便应邀来了振鹭亭。如今站在温齐身侧,纵使个头才到他的下巴处,但那一身的气势,已不容人忽视和小觑了。
温齐这才恍然觉察到,在他离京奔波的这些时日里,华滟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华滟盯着他,纤长的手指点上那只螺钿盒子,一字一句问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华滟站在开得极盛的花树下,一身雍容宫装,满身华贵气度,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扬,涂了胭脂的唇紧抿着,而她的眼瞳,如同绾起的漆黑发髻一般,黑得发亮,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真的长大了啊……
温齐在心里叹道。
他再次伸出手去,揽过华滟单薄的肩背。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
温齐感到怀中人的肩背稍稍软了下来,便立时抱她入怀,手掌一遍遍地抚摸过她的脊背,如同哄睡小婴儿一般,以极致的耐心和细致,去安抚、等待她的情绪恢复平静。
华滟在他怀里瓮声问:“你为什么要送那样的东西?”
温齐视线微微下垂,落到那匣子里——这木匣子在方才二人的动作间已经被推开了盒盖,其中盛放的东西大剌剌地暴露在了阳光下,投下一道深绿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碧玉烟斗。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温齐苦笑着安抚,垂下眼睫,“我哪能不知道你的忌讳呢?”
永安公主因先帝病故,最讨厌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吸食寒食散、旱烟的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只烟斗给她?
华滟虽没有说话,但是温齐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了这个疑问。
温齐放在她,将那只碧玉烟斗从盒子里拾起来,拉开了第二层。
任谁也看不出,这小小的盒子还另有玄机。
他从隐藏的第二层中取出一只圆润的白瓷小扁盒,上面烧绘了半朵鲜艳的芙蓉花。光看小扁盒的形制,却是和市井间盛放胭脂水粉的东西差不多。
温齐打开了这只芙蓉盒,其中的膏体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粉色,还带有异香。华滟似乎被勾起不好的回忆,不由得皱起了眉。
昔日烟雾缭绕的宫室,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回忆中。
“这是大食进贡来的芙蓉膏,须以烟草为引,用烟斗吸食。用之,可祛瘀镇痛。”温齐的声音格外宁静,“这是我为你寻来的药。你不是常有头疾侵犯吗?”
第78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3
华滟皱起了眉:“可是……”
温齐竖指抵在了她唇前, 眼眸低垂,目光温柔:“先试试,如何?”顿了顿, 他又道,“你就当做……是为了我。”
可惜后半句话声音实在太低,华滟并没有听清。
她的注意力仍在那只鲜浓流翠的碧玉烟斗上。
尽管她心底对于先帝的感情极为复杂,甚至认为他的死是死有余辜,但出于一种微妙的怜悯和同情,她仍然不想多碰一下烟斗, 这个曾令这个日暮帝国的皇帝陷入癫狂和混乱的东西。
先帝服用寒食散, 起先只是用鼻饲之,后来瘾症渐重,鼻嗅口服犹不满足, 恰此时罪庶人华湛为皇帝引荐了一位道士, 先帝一边服用丹药,一边用上了道士进呈的烟斗, 燃烧妖道以秘法炼过的寒食散,吸食燃烧时那灰白的烟雾。
华滟不止一次看到过皇帝吞云吐雾。
在最后的那半年时间里,随着皇帝宫室的烟味加剧,他的身体犹如被人吸食了精气似的, 迅速地消瘦下去,曾经能力挽八石弓的臂膀, 最后竟连喝水的茶碗都拿不稳, 以至于落得个那般下场。
华滟深以为戒。
可是温齐, 他曾在她昏睡时耳旁低语, 他发誓,此生都要守护她, 永不伤害她。也许那时温齐以为她深陷睡梦中,才会吐露如此的誓言,可华滟切切实实听得真切。
她该相信他吗?
那有着奇异香气的芙蓉膏,真的能缓解她的头疾吗?
温齐低声道:“无论如何,先试试吧?已叫太医院瞧过了,这是舶来的药方子,他们虽说不出个究竟来,但是暂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我在南地听了下人来报,说你每日每夜都睡不安稳,这长久以往,岂不是要耗干心神,减了寿命。”
他温声低哄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温齐平日里是何等威严!自他率兵来援、执掌军务大权后多以冷峻肃然的形象出现,便是华滟,也稍有见他这伏低做小的模样,一时竟呆住了,瞅着温齐一双蓝眼睛眨啊眨,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温齐也笑了,手指点了点她面上的笑靥,摇了摇头。
华滟扬声喊了女使过来,将桌上那只匣子收了,归置到房里去。
垂眸望去满眼是秋日金辉灿烂的阳光,暖洋洋地落下来,烘得人骨头都酥麻,华滟走在他面前,挽了女使的手臂,一蹦一跳地,依稀有了初见时的活泼模样。缂丝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出去,淡红的绫裙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绽放的石榴花。
长兴帝登基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
长兴二年,大暑。
青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