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泽上了马,见光死的阁灵现形后匿于黑暗中,慢吞吞地飘在介泽身后,然后拉着鬼气森森的长调,语重心长地说: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介泽一激灵,有些愤怒地想:这一个个的是要反我吗?西子那倔驴子,阁灵这鬼东西,还有那个没大没小的后恒。
好吧,后恒不算。
介泽看向后恒,静默的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话。
后恒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怔神,又道:走吧,回家了。
介泽很礼貌的回笑。
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违夫子,夫子,子阁灵说话带着空灵的回音。
平日里,碍于外人,丑子的话并不外放,只有它的阁主能听到。
介泽在神识里斥责道:丑子,你活了这么久,是不是嫌有些年长了?
丑子又扮无辜扮可怜:阁主,我背诗呢,这句有些理解不了,您学识渊博,可否帮我解译?
介泽没好气地在心里放话:我在位这二百多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背书?
因为您以前不带我出阁来玩呀!丑子撒娇道。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介泽不悦。
丑子立马变得油嘴花腔:可是,我不说话您就不会搭理人家呐!
那你说吧。介泽有些后悔带丑子出来了。
阁主,我要是说话怕吓到他啊。丑子甚至有些得寸进尺,妄图和他家阁主大人畅谈一路。
以后你要是不乖,我就不要你了。介泽终于被丑子惹烦了。
话一出口,阁灵和后恒同时一愣。
好气哦咦?大人你怎么直接说出来了,你看吧,他听到了。丑子看好戏似的往后恒身边一飘,摊摊手。
得完,这得完。介泽这样想着,很没脸地拿袖捂脸。
薄云遮月,夜里看得并不真切。
后恒见介泽拿袖捂脸似乎在伤心哭泣,顿时慌张。他有些手足无措地靠近介泽轻声唤到:大人,我错了。
这人疯了还是我疯了?介泽垂首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后恒见他不置一词,又柔声道:大人,我那天晚上没有好好听您话,以后应当随您喜欢地处置。
介泽忽然想通了,可能后恒思念成疾,恍惚间又错将自己当成了那位故人。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介泽在心里分析。
是的呢,阁主大人。您要是普通人,说不定马上会被灭口的呢~丑子语气中毫不掩饰心里的幸灾乐祸。
丑子,我有些怕。介泽毫无波澜地在心里道,好像他真的怕过什么似的。
阁灵丑子蠢萌蠢萌地飘到介泽身边,想要安慰自家阁主:阁主不怕哈,你还有
我字还没说出口,阁灵就被介泽攫着衣领,一把从黑暗中揪了出来。
将军,抱歉,这是一种夜游的鬼魅,最擅长蛊惑人心,根据人的所思所想来接话搭腔。方才一不留神,受了这东西的蛊惑,请将军恕罪。介泽爽快地把阁灵顶了替罪羊。
后恒所有的感情像是一波涨起的潮忽然被叫了停,他溺在那海潮般的失望悲哀中,久久不吭声。
介泽有些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安慰,又害怕一个不小心彻底粉碎了后恒唯一的念想。
此人长于自守,默认无语,眷养的思念平素蓄积在体内不使外泄,任其多年来潜滋暗长。
后恒积压心底思念仓皇间被就这样被自己触发了,介泽惋惜着这人世间情深不寿的故事,心道:这乱世之中,饿殍遍地,百姓流离,他那故人怕是已经罹难了。
除去这害人的鬼魅吧。良久,后恒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驰马离开了。
阁灵嘟囔:我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我是
介泽快速将它封入自己携带的香囊里,心情也低落下去,他夹了夹马腹,道:西极,跟上。
将军府从外面看简单朴素,根本不似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的府邸,倒像是那些告老隐居的文人住处。
百年前,介泽曾见过一位开国功臣的府邸,连大门都是三间一启门的屋宇式,榔枋下安有雀替,三幅云之类的,不一而足。
这样一比,眼前的将军府反倒让介泽顺心的多。
门的两侧连只石狮子都没有,介泽要不是抬头看到铁画银钩的定远将军府几字,恐怕他还真不识这府邸是将军府。
此次秋猎后恒没有带任何随从,这倒是可以理解。可是为何这大将军回府,居然没有奴仆迎接?
介泽发现这位大将军身上真是疑点重重,让他兴会淋漓。
后恒下马对介泽道:泽公子,到家了。
介泽颔首示意,也下了马。
一个老奴悄无声息地从里开了大门,又一路小跑着来牵介泽的马,后恒摆手,那老奴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走了?那老奴还真消失在附近的巷子中了。且不说将军回府只有一人迎接,这奴才方才不行礼法,一言不发地跑掉又是什么规矩?
白牙,带西极去你那儿住。后恒回头看着西极,拍了拍黑马白牙。
西极那家伙虽然是客,但仍然趾高气扬,带着一种东道主的气势。
介泽无奈地看黑马殷勤地跟着西极走进了大门,然后道:将军府邸清简素淡的很啊,想必将军平日里也过得十分雅致。
后恒道:我多年征战在外,不常回府,家中也无期功强近之亲,不需要太大的宅邸,的确清简些。
二人进门后,后恒亲自阖上门。介泽观察大门两侧,才明白那老奴为何要走大门无东西两侧的耳房,守门人没有过夜处。
他为何如此清简?钱财盈余又用作何处?又为何不纳妻室?
怪不得成为了老皇帝的心头大患,这样一个人看起来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而且精通六艺深得民心。
待他举兵南下诛灭宵小后,没有妻儿族人的掣肘,他还会率宾归王吗?
多疑的君王随时准备削兵夺权,海晏河清后,他何不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介泽阖眸片刻,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淡然。
这府中除了正殿、册房、驼马处尽是一些台榭池塘曲径回廊。
他当真是要做一个文雅散人吗?介泽与他在这回廊内兜兜转转,颇有疑惑。
二人终于穿过一处漏窗景墙来到后院,借着清冷的月色,介泽看到青松绿树间赫然挂了只花哨的秋千,十分突兀。
什么特殊爱好?后院无女眷,是下人们玩还是你玩呀?介泽拼命压住上扬的嘴角,挑了挑眉,继而波澜不惊地看向后恒,希望得到满意的解释。
这院落是仿照我儿时的住处修建的,我那位故人不喜奢靡,但是喜爱一些孩子气的物件。后恒动情地看着那花里胡哨的秋千,目光深邃,仿佛能够通过秋千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后恒从那秋千上收回目光,道:他喜欢清净,家中奴仆少了些,白日里会有人来打扫院落,晚上家中没有奴仆,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好。
一路上再没有见一个奴仆,甚至不见客房、营房、粮晌处、印房这些将军府该设的建筑机构。
介泽心道:刚才开门的老奴一言不发,八成也是声哑之人。这是哪门子喜欢清净,这是听不得一丝嘈杂吧!
家里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下人也尽是些上了岁数不擅言语的普通百姓,有时候难免会迟钝,泽公子多担待些。后恒事无巨细地说道。
介泽一边应和着,一边参观这别致的院落。每一处都别具匠心,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故人的影子留存。
这后恒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对故人偏执情深,他把思念剪碎,零乱地撒进故人所爱的曲径回廊中,又能获得几分慰藉?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这样想着,福至心灵的介泽说了句:人各有福,将军,这世间繁华岁月久长,若故人往事成为桎梏,不如忘却。
后恒脚步顿住,出声道:对于我来说,有的人,胜于世间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介泽:这府的修葺风格我喜欢,我酸。
后恒:其实我这府里缺另一个主人
介泽:(认真思考)
阁灵丑子:阁主你真的不考虑放我出来?
码字到头秃的作者表示:求收藏求捡走~
☆、宾至如归
对于我来说,有的人胜于世间的一切。
月色正好,后恒半转身迎着光看他,介泽也大大方方地抬头迎着后恒的目光。
剑眉敢作敢为,威信十足。
星目目若朗星,大而明亮。
眉头一痣宜妻。
介泽作为术士习惯性地为后恒相面,这五官单看并没有很出众,但是搭配在这人身上却很玄妙:
本应该是易怒的面相,却显得温柔可加威仪不减。
非但俊朗耐看,而且汇集福禄之气。
可是,总有一些不妥这面相是后天修来的!
如同他那修改过的命格,这个人的面相被人从小就进行干预篡改,多年后才修成如此模样。
介泽低头微微一笑:丑阁何时培养出如此胆大妄为之徒,竟然敢无视自然天道,强行给一个凡人从内而外从头到脚地大改。
介泽料想,后恒原本是父母早亡大凶大煞的命格,如果没有丑阁之人干涉,成年后自然是阴邪卑劣的性格。
再看,这一身玄黑轻铠,将一届武将的身形衬托得如此遒劲刚建,恰到好处。
后恒比介泽还要高半头正是治国平天下的八尺男儿的骨架。
介泽像一头夜间捕猎的雄狮,危险地眯了眯眸子,把一阁之主的威严肆无忌惮地散发在夜里,草木惊栗。
后恒毫不在意地任由介泽这样打量。
以光散黑,那人为你收余恨,改性情,换皮囊,塑身形,授文武。虽然此时不明行迹,但是这份恩情,你应当时时惦念,至死不渝。介泽发话。
后恒上前一步,低头与介泽对视,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我爱他,胜于世间的一切。待海晏河清时,我便卸甲归还守他一辈子。
如此肃穆庄重,像是发了个毒誓。
介泽正为这情深不寿的戏码动容之时。后恒却突然后退一步,舐了舐后槽牙,朝他促狭一笑:让他跑都跑不掉那种。
介泽:
后恒这种稳中带皮的消遣方式让介泽有点招架不住。
人老了,还是消停些吧。于是介泽思量着要做一位德高望重的阁主。奈何自己总是一副不老的年轻样,怎么装也出不来和蔼可亲的气场。
罢了罢了,活在当下,说不定哪天七丑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送走了。
行路间,二人走过青石小路,转过一处景门,来到了住室前。
介泽霎时间在夜风中愣住了住室只此一处,且无东西耳房,若不出所料,卧房内只置了一榻。介泽有些幽怨地看着后恒,心中埋怨:这种布置,你怎么敢带我回府?
后恒不以为然,出声道:泽公子,你先歇息吧,明早我们去演兵场。说罢,后恒转身走了:我去散散心
这句话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了,不过不妨碍耳力极好的介泽听到。
将军也早些休息。介泽回道。
散散心也好,睹物思人便会心生愁绪,愁绪郁结于心便会伤扰心绪,若是浓稠不化便会滋生百病。
介泽轻叹,随着脚下的条形青石向住室走去。
他推开住室的木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弥留香!介泽轻车熟路地找到香炉,捏起镂空雕花炉盖,忽然有些不悦。
弥留香如此稀缺,自己都视若珍宝。此香如今在后恒府上竟然只是充当摆件!
淡蓝色的凝香很长时间没有燃了,光泽也变得灰蒙蒙的。
这后恒真是暴殄天物。介泽低声嘟囔着参观屋内。
此室色泽寡淡却十分养眼,摆件个个精巧暗藏玄机。
屋子从外看并不大,其实另置暗室别有洞天。介泽顺手在所经之处扣墙,他闭眼,感受到了回声在暗室里涌动着。
墙壁上绘着暗纹,介泽认出这便是暗室机关。
只有屋子主人将手掌心贴上,机关才能根据主人掌心的纹路和温度打开。若非主人掌心纹路,或是主人亡故,歹人借其没有温度的掌心贴上,也是无法打开暗室的。
介泽没有尝试去开启暗室,也不想开启。他从外室走进内室,看到了里面的布置。
将军府从里到外如此朴素,内室正中央却堂而皇之地置着半屋大的睡榻。这睡榻以绛红色九华帐饰之,铺陈着绮丽的翡翠衾,张扬又浮华,很合自己心意。
介泽心里的不悦忽然变了味,他坐在榻边,平生终于体会到了世人间那滑稽的嫉妒。
何为嫉妒?
为何生妒?
求而不得,且看他人得之。
后恒那故人,也不知道是哪位丑阁弟子。有如此称心如意的好住处,还有一个时刻挂念着自己,心细如发的人。
黑暗阴冷的阁子,一个幸灾乐祸的阁灵。介泽比了比,失望道:这能比吗?
自己和自己怄了好一会儿气,介泽吐出一口释然的心头气,朝后一仰,倒在了软软的榻上。
他解开自己的发带拿在手里玩弄,心想后恒这位故人喜好与自己甚合,若是他日相见,定会欢喜。
介泽无拘无束惯了,从来发不系带,但是大多丑阁弟子会用发带将头发低低地束住,他也只好随波逐流。
细腻柔软的发带在指缝间流转,介泽没心没肺地笑了,他将发带捆在指上打了一个繁复的结,复又飞快地拆开,打结、拆开、打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