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少女身后的人言语。
“阿纯。”
却是,天地倏忽一亮。
路日就被系统催着“别吃了快点跑任务”,抬眼,拉住小师妹柔软的手腕,心里无聊感叹一把“哎呀果然比起男人还是身娇体软的美少女最棒了”,从坐席上站起身来,正视堂上的青年,道:“我来为焯王奉酒。”
堂上正是越珩。
当初跟在他身前身后跑来跑去的小狼狗现在已经长成了逐鹿天下的霸王,明明率领着千军万马,却有一双孤狼般的眼睛。他的喜怒哀乐已不再流露在脸上,静静盯着路日就,一言不发。
“师兄……”小师妹低声道。
路日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坐下,而后迈步向前。那白衣胜雪的身影虽不曾有丝毫迟疑和动摇,却越发显得美丽,与宴之人下意识看向越珩的方向,犹豫片刻,还是不敢开口。
待路日就走到三步阶梯下,越珩示意他停下,压低声线,命令:“抬头。”
这小子现在挺行啊。
路日就暗地撇嘴,将头抬起。
焯王本以为会看到一双因为屈辱而嗔怒的眼睛,或是一如三年前,毫无情感,仿佛绝立在千年雪崖上的孤莲,除了……那时刺穿他胸口时终于流露出的憎恨与迷茫,不曾有任何波动。
但他却撞进一双冷淡的黑色眼睛。
寂静通透,带着一种近似死寂的冷漠与……难以言说的忧愁。
啧。
越珩皱着眉头,克制住自己的奇怪想法和不知为何想要伸手拉住这人的冲动,对着路日就道:“阁下当真貌美。”他声音轻佻,“这满屋胡人舞女,与君相比,全是庸脂俗粉,若是您能入头阁,再没有明州瘦马之事。”
明州瘦马是明州伶妓的风雅说法,取幼龄女孩从小教养,直到长成时售予天下世家,身怀媚骨,床上尤物。这白衣剑客看上去就是冷然绝世之人,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如此公然羞辱,在场人都惊得一时屏息。
路乐纯在末席暗自气恼。
路日就却道:“过誉。”
屋内的流灯溢彩,照耀出他身形笔直,身后大开的木窗,竟然直接以高高的墨蓝夜穹为背景,做他江海的底色。
越珩沉默片刻,扭头过去不再说话。路日就没得到他下一步的命令,干脆就直接倒酒,越珩侧眼看那双熟悉的持剑的手拿起酒杯,青绿酒液流泻而下,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从对方手里夺下酒杯,然后把那些酒水全泼洒在名贵香木铺成的地上,心怀恶意地逼那跪在一旁的舞女去舔地上的酒,不知那时这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他最终只道:“倒满了?”
路日就嗯了一声。
中二少年屁事多,他搞不懂越珩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焯王道:“如此美酒,自然要佳人相配。”
他扬起眉,俊逸得天下决绝的眉眼带着慵懒的笑意,道:“君替我饮之。”
……我擦咧,这小子果然不给我省心。
后面的路乐纯脸色一变。
痴汉师兄这么多年,路日就喜好习惯在她那里都能集成一个标准的偶像资料全收录大全,自然知道大师兄根本喝不了酒,但想要上前的愿望却被路日就一个眼神打发回来,只能独自坐在位子上生闷气。
越珩问:“怎么,不喝吗?”
路日就没说话。
越珩瞥见这人手指用力,简直让人忧心那铜制酒杯是否会被白衣剑客捏碎,始终带着微笑看着。双方僵持片刻,路日就还是沉默地饮下杯中的酒水,很轻的吞咽声和喉结滚动,让人想入非非,而后他重重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如冷霜。
之后越珩竟不再纠缠他,只是要求路日就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颔首示意继续歌舞。
堂下舞女又上了一批,虽不是胡舞,却半遮半羞,在故作端庄里里带出万分风情,不久后又夹入宾客中侍酒。所谓谈判,情谊都在食与色上,大家都对其中的意思心知肚明,再加上焯王命人拿来的酒确实是天下绝酿,不禁酒气上涌,醉醺醺地撕扯着舞女身上轻纱,和她们调戏起来,有几个醉得厉害的,趁人不注意,竟拉着舞女就偷偷跑到后堂去抒泄欲念。
越珩低着头,独自饮着杯中清酒,面无表情,只在宾客看来时微微颔首一笑。
这些行为都有他的默许和授意。通州世家间的纠葛,以及这次派来的人性格及弱点,他早让人查清,就等着逐一击破。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明日要和多少个老滑头纠缠不休,要应对的方法是怀柔还是剑刃,却突然听见身边逐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他微微一愣,侧头看向身侧,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面色绯红,向来寡淡的脸比平时更加冰冷,紧紧咬着下唇,脸色难看,仿佛冰封一般,却因为面颊上的轻红和额角的汗水而越发诱人,越是试图拒人千里之外,就越让人心猿意马。
他似乎不希望被人察觉到自己此刻的反应,努力坐在角落里按捺呼吸,但压抑只能导致更深的迷乱,到最后就连眼睛都满是朦胧胧的水雾。
是了……
这个人,不善酒。
黑夜里的记忆一闪而逝,越珩一顿,转而又想起为今夜的目的,他派人在酒中下了些东西。药性不强,却是很是助兴,到时候就算发生事端,也只能归结为酒后乱性。
那些药只下在堂下,他桌上的酒,是干净的。可方才这人站在阶梯下,是用堂下的酒壶倒的酒。
这时一个宾客靠在舞女身侧,笑嘻嘻说了些淫词浪语,舞女忍不住娇嗔一声,含羞带嗔地低吟了一下,路日就身体一颤,突然起身,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从楼梯摔落下去。
幸好越珩眼明手快,下意识过去扶他,这才听见对方喑哑的声音,道:“请……焯王恕罪,在下不得不先行告退。”
那声音一如过去他所仰慕而信赖的冷淡,却因为难以言说的缘由,让人喉咙发紧,仿佛也感染了这人身上的燥热,更何况距离这么近,心跳也忍不住越发急促。
但路日就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这时候又是一个站立不稳,摔在墙上,越珩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皱眉道:“你现在没法出去。”
要……把他带到后堂。
不,还是自己寝卧。攻城战时州府都被大量破坏,安定民意之事匆忙,现在也只有焯王寝卧环境尚可。
“焯王殿下!”
一直盯着这边瞧的路乐纯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她猛然起身,拔出之前藏在身上的软剑,指着越珩,一字一句,声音肃寒,“请焯王自重。”
在座几乎都被她这突然举动下了一跳,他们再沉迷酒乐,心里还是顾忌着自己性命的,眼睛或多或少都盯着越珩的举动。
杀人无忌的恶鬼居然能够看上个人,那绝对是好事,说明对方并非生冷不忌的怪物,回头找点美人奉上,男人嘛,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赏玩同性在当朝也是风雅之事,要找的美人换个性别就行了。
但这小姑娘……竟然敢对这杀人魔王举剑?!
越珩抬头看她手中剑一眼,而后轻笑一声:“曲云六重,确实是杀人剑。”
他漫不经心道:“练到大成时,可斩天下人。”
路乐纯咬紧牙。
这是大师兄教授她这道剑法时所说的话。
曲云六重是青宗的杀人剑,只传给未来必将继承宗主之人,纵使她身为现任宗主的女儿,却始终比不上大师兄的才能,因此也无法学习。但那个夜晚,独自站立在山野间月色下的少年独自舞剑,却在回头看到藏在暗处的她羡慕目光时,传授她这道剑法。
“因为你是阿纯啊。”
少年说。
“来,比划比划看,曲云六重是杀人剑,练到大成时,可斩天下人。”
那天晚上,少年牵着她的手,走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返回宗门,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随时会把他带走,她有点害怕,怯生生地叫了句:“大师兄。”
“乖。”
“……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不确定对方听见没有,少年只是在腰间绑着两把剑,一长一短,拉着她的手往山路上走,许久,温柔说:“再叫几声吧,阿纯。”
她从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人的要求,更何况从没想过拒绝他,还是瞬间面颊绯红,低声说。
“哥……哥哥。”
那时那人似乎低声笑了,却又像没笑,他向来冷清,谁也没见过他的笑容,路乐纯走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无法将目光移开。
但是这道剑法……大师兄却把它传给了这家伙。
她面色冰冷,宛如寒霜中绽放的梅花,只是将手中的剑握得更近,急于从越珩身上寻到破绽,越找,心里就越惊慌。
为什么?
这家伙……一点破绽都没有,明明初看到处都是破绽,再去看却无懈可击,她的眼睛像是被强光照射一样酸疼不已,甚至一晃中从那家伙身上看到了铺天盖地呼啸卷起的九幽鬼火,忍不住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的狼狈,路乐纯身上汗水直下,硬是撑着发颤的手,咬紧牙关不动。
还真是偏执。
越珩对这人还有印象,跟在那人身边摘花的女孩,气鼓鼓瞪着他的样子,以及错觉中一闪而过的红衣艳烈,他道:“自从开丰年来,青宗日微,如今早不复前朝百宗聚堂的盛象,更何况而今乱世,更应明哲才是。”
他微微拉长音调,道:“路姑娘觉得如何?”
这小子!在威胁我!
越珩看着她,轻笑一声,竟然就这样抱着路日就要从她身边擦过去。
不——绝对——
锐利的刀刃闪烁寒芒,只是转眼间,刀光就已经直刺向胸口,变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就连门口的护卫都反应不及,在众人反应过来惊呼前,寒光已经逼近了黑色红边的衣襟。
也就到此为止。
越珩一只手抱着路日就,一只手拉着那只将利刃刺过来的皓腕,对着满脸惊恐盯着他的美丽少女微微一笑,道:“真——遗憾。”
而后白腕在他手中干脆利落地折断,随着一声让人肝胆俱裂的绝望惨叫,人们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猛地摔倒在地上的少女痛苦地在地上来回翻滚,纵使打翻地上的小桌,美丽的青丝被汤水里染得肮脏不堪也全然不顾。
“焯王——”
濒死的少女喊着,她仿佛被箭射中的白鸟,绝望而美丽地仰起头来,憎恨地盯着要杀的目标,人们看见她眼眸中燃烧着的铺天幽火,忍不住倒吸口冷气。
断腕之伤决不至于惨叫到如此绝望,可这人却仿佛被看不见的九幽鬼火燃烧。
“你——必死于——”她嘶喊,“相同的炼火!”
越珩微微一晒,不愿听这种废话,看向涌进来的侍卫,道:“带到刑房,查明白是谁派来的刺客。”
堂中宾客有人吓得后退一步,牙齿发颤。
侍卫道:“是。”
他看着下属恭敬地拖走那个舞女,这才看向脸色苍白站在一旁的路乐纯,道:“我不会伤他……暂时不会,我有事情要向他问明白。至于其他,随意你。”
“……他是你师父。”路乐纯确实被吓到了,“师兄他三年来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危,你……”
“担心我的安危?”越珩一怔,看见她面色苍白,眼睛却依旧倔强澄澈,了然,“你还真是被这个骗子哄得很好。”他说,“你们,不,我们都是。”
路日就实在醉得厉害,低低喘息,越珩轻轻抱着他,想让他更加舒服一些,只是对方意识越发混乱,这时候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那么……明日见。”
路乐纯注视他们离去的背影。
“大师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