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无双抬抬蹄子,示意狄其野不要偷懒大力搓,狄其野翻个白眼,低头伺候它大爷。
    午时,顾烈回寝殿用膳。
    寝殿器物摆设过于简单,像是顾烈在吩咐侍人布置时,根本不考虑日后会有伴侣,皆是单人形制,据说还是中州顾占据楚王宫时,嫌弃简陋留在库房里的未用品。
    狄其野与顾烈隔着一丈相对而坐。
    按照惯例,御厨亲自领着膳房下人送上今日的菜品,两个食盒,盒里荤素俱全,另有一钵越溪米煮的饭,顾烈照常每道菜尝了一口,对御厨慰劳道:御厨辛苦。
    狄其野都能从御厨微微抖动的胖下巴感受到他的绝望。
    可怜,一个得不到食客赞叹的厨子,就如同功绩得不到承认的将军,没有成就感,满目苍凉,活着都找不到意义了。
    今日这道茭白不错。狄其野倒不是同情,实话实说。
    御厨得了狄其野的称赞,这才振作起精神,带着手下人退下,侍人也退出屏风外顾烈不喜侍人时刻在侧。
    留下二人自在用膳,狄其野却不专心,分神观察顾烈。
    同吃同住这么久,其实狄其野不用看都知道,顾烈定是一筷子素一筷子荤,每道菜均匀地夹上几筷,连份量都差不多,不论菜色,不论咸淡,日日如此。
    明明活在拥有丰富植被果蔬的古代,看顾烈吃饭,却比狄其野的时代喝营养剂还要单调无味,好像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怎么会这样,狄其野很好奇。
    不注重在吃上享受,和顾烈这种吃什么都一样的状态是有根本差别的。
    人的口腹之欲作为最原生最基础的欲_望,强大得超出想象。即使是在狄其野的时代,物资极度匮乏,人们依然狂热拓展营养剂的口味,不惜以损失营养价值为代价换取更好的口感。
    一个味觉正常的人,是受到怎样的严苛教育,才会这么吃饭?颜法古说的那个养父
    我脸上有字?顾烈放下碗筷,净手拭口,才看了一眼狄其野。
    狄其野没忍住问:这几道菜,你喜欢哪一样?
    都可。
    这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若是非要你选一样?
    顾烈随手指了一道。
    狄其野走过去盖了食盒,挑眉问:你说,你刚才指的是哪道菜?
    心内回想食盒中菜品摆放的顺序,顾烈推测出:是莲藕。
    顾烈答出口,才觉不对,若是他当真觉得那道菜更好吃,根本不需要推测,应该脱口而出,他根据记忆推测出菜品再答,就露了马脚,完全是被狄其野盖食盒这个动作给诈了。
    问这么个无聊问题居然还用战术。
    成功对顾烈使诈,狄其野也不多么得意,这成功证明了狄其野的观察,顾烈还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他低沉地笑了两声,叹息着感慨:主公,你真奇怪。
    胆子越来越大了。
    对这个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人,顾烈淡然回敬:狄将军,彼此彼此。
    语罢,顾烈想起问: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答得流利,指着后廊的方向:我刚抄完,就被无双吃了。不信你问它。
    他一脸正气凛然,仿佛无双真把他辛苦抄好的军规给吃了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就是眉目间怎么都透着一丝得意,又或是挑衅,笃定了顾烈不会再罚他。
    顾烈看看他,不知是点评他方才的评价,还是点评他说的谎,摇头笑笑。
    你这人,贼喊捉贼。
    *
    又过数日,顾烈和狄其野对着秦州堪舆图打嘴仗。
    自从狄其野的模拟战被五位大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姜扬他们都跃跃欲试,被狄其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楚军将领现在成天想往主公寝殿跑。
    可惜主公讨厌吵闹,一般将领不敢来,姜扬他们也不敢多停留,结果一个个都开始跟主公求情,想让主公解了狄小哥的禁足令。
    这小子简直过于能耐了。
    没想到主公冷酷无情,不仅不放人,还占着地利假公济私。
    顾烈不擅陆战,几乎场场被狄其野吊打,他倒是不气恼,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每场都有小进步。若不是事关军机,狄其野真觉得该让御厨来看看,学习学习主公的优秀心态。
    侍人捧着燕朝韦丞相的来信进来,顾烈扫一眼,扔一边,继续对着堪舆图琢磨怎么解狄其野的围兵。
    狄其野拿过来看,把喂无双都不吃的垃圾扔地上垫脚。
    但其中确有字词引起了狄其野的注意,恰好时他近来一直想问顾烈的。
    韦碧臣在信中骂楚王顾麟笙好大喜功,才惹来了风族对燕朝的觊觎。韦碧臣此人总爱对楚顾颠倒黑白,他写信的意图像是给他自己留个传记材料,狄其野并不取信他的话。
    可楚王顾麟笙攻打风族一事,确实颇有疑点。
    北燕编写的《楚王列传》,说楚王顾麟笙刚刚封王,就开始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推脱燕朝先帝要他抵御风族的命令,迟迟不肯出兵。先帝连发八道圣旨,怒斥顾麟笙有心谋反,才吓得顾麟笙出兵,将风族逐回了打云草原。
    既然用了回字,说明风族原本是居住在打云草原的游牧民族。前文又用了抵御一词,说明是风族南侵。
    然而,数十年前更早的记载,也就是燕朝开朝时期的《地方志》,其中记载的风族却并非是游牧民族。
    《地方志蜀川》*册中记载,传说风族祖先喜爱在天地间逐风流浪,随风迁徙,四处漂泊,不知不觉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化身为龙。
    故而风族以风为族名,图腾是一条御风而行的龙。风族追念祖先,选择拥有美丽湖泊的地方临水结成山寨,自古多聚居于蜀州。
    按照《地方志》,风族不仅不是游牧民族,还是蜀州的原住民。
    燕朝两本史料自相矛盾。
    很有可能,是燕朝驱逐了原本在蜀州居住的风族,还抹黑为风族南侵,将不义之战正当化。
    主公,狄其野试探着问,你对当年楚王攻打风族之事,可有了解?
    原来他抱着《地方志》和《楚王列传》是在看这个,顾烈联络起线索,若有所思道:我那时还未出世,所知甚少。所存记载也甚少。怎么,你对那场战役有心得?
    狄其野摇头:只是有些许疑惑罢了。
    什么疑惑?
    狄其野再怎么肆意妄为,也晓得楚王顾麟笙是整个大楚的底线,然而此事的疑惑关乎他狄其野的原则,他开了头,就做不到闭口吞声。
    他隔着惟妙惟肖的蜀州山川,看向对面执着竹笔的顾烈。
    在狄其野的时代,幸存者自认进入了新纪元,将属于原始人的历史束之高阁,只有狄其野这种格格不入的返祖异类,才会对过往感兴趣,从成语中找寻失落时代的闪光。
    顾烈是他从故纸堆中找到的理想。
    史书评: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不仅是这寥寥一句史家评说,狄其野翻阅残缺的楚军战报,推测出了一段无懈可击的争霸雄途。
    顾烈身负血仇,举兵反燕,是师出有名;顾烈受过良好教育,楚军从未有屠_城记载,是治军有道;顾烈立楚后从未入侵他族,倾力治国,终成盛世,是治国有方。
    而最后,顾烈竟没有让自己的子嗣继位,传位给了侄子。继位者是守成之君,不出众,但做到了继往开来。
    一个近乎不真实的古代帝王。
    哪个良将不想遇明主?
    然而史料毕竟残缺,对着文字,狄其野也无法确认顾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顾烈当然是心存怀疑的,只是将顾烈当作一个理想象征,从不曾陷入什么狂热。
    狄其野很清楚自己并不崇拜顾烈。
    他天性骄傲,无法接受任何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他历经苦难,从不相信看似完美的表相。他总假设最坏的情境,以最坏的可能来猜度人心,这是狄其野的生存之道。
    但或许,潜意识里,他一直想亲眼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顾烈是这样的人。
    比记载中更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吗?狄其野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年轻士兵临死留下的绝望报告,那是他亲手铸成的悲剧,是他执行的军令,让那些年轻生命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主公。
    顾烈看向狄其野,只见此人忽然锋芒毕露,极认真地问:楚王顾麟笙当年驱逐风族,是对的吗?
    狄其野,你是在问你的主公,一个将军该不该听从王令吗?
    顾烈如此冷静的反问,让狄其野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
    这是古代,帝王独尊的时代,他非要用自己的错误去联系顾麟笙的决定吗?顾麟笙收到王令后的上折劝阻,是顾麟笙能做到的极限,已经做得很好,何况,楚顾为燕朝先帝的愤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尤其不该拿这样的问题去问楚顾九族唯一活下来的顾烈,是他错了。
    狄其野为自己对古人的强求感到过意不去。
    狄其野,顾烈不知狄其野在脑子里绕什么圈子,他手中的竹笔点着堪舆图内的青城山,一语道出症结,你该问我,会不会像燕朝先帝那样,派你去驱逐风族。
    狄其野惊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烈,迟疑着开口:你、
    我不会。
    顾烈将竹笔丢回筒中,冷静地看着眼前人。
    片刻后,狄其野勾起唇角,缓缓落下左膝,微微垂首。
    顾烈转身离去,风吹帘动,狄其野看见秋日斜阳下,顾烈挺拔的身姿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既见君子。
    狄其野在堪舆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将顾烈方才思索了半天的战术打了个落花流水,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本史书都是我编的;风族是我在上本古耽(修无间兮养白龙)编出来的,这篇就直接用啦~
    第30章 幺蛾子
    秋寒渐浓时,狄其野才发觉木盒里的白茧破了,留下稍许血污似的东西,颇为不堪。
    这就是破茧成蝶?狄其野问挑灯看密报的顾烈。
    顾烈批完一张,拆开另一张密报,匆匆回道:破茧成蝶?你自造的词?蝶不会结茧,只会化蛹,倒挂树上,到时会破蛹化蝶。
    说到这,顾烈抬眼看了看狄其野:春蚕结茧,破茧而出的是飞蛾,白色的幺蛾子。
    狄其野没听出顾烈的调侃,他还在思考原来成语也会出错,又或者是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演变失真。飞蛾和蝴蝶比起来,光名字就没有美感,想必不是什么好看的物种。
    飞蛾扑火那个飞蛾?
    语出《梁书》,这词对了。
    狄其野一边在内心感慨古文真是博大精深,一边到底是嫌弃木盒脏污,让侍人把木盒拿出去自行处理,总之别让他再看见就行。
    低头看密报的顾烈忽然报道:一百两。
    狄其野以为他是对密报自言自语,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报账:怎么又多一两!
    送我的自然是我的,你自作主张把木盒扔了,自然该赔。
    自然个鬼!
    我连盒子带蚕买来才五个铜钱。
    顾烈假装一本正经地给他算:你买是五个铜钱,先不提你买贵了,你送了我,这春蚕就成了御蚕,木盒就成了御盒,算一两银子,已是很便宜你。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狄其野沉默半晌,才问出内心的疑问:你们大楚就是这么起家的?
    是我们大楚,顾烈纠正他。
    狄其野轻哼:我可不会抢钱。
    顾烈一点没有要认真说话的意思,还笑话他:不会可以学,你不想把钱从姜扬那里赢回来?
    十赌九输,而且你都说了姜扬会出千,狄其野不上当,我又不傻。
    战场上用兵如神,下了战场就不屑争斗,连赖账都不会,这样的人说自己不傻。
    顾烈点头赞同:确实不傻。
    狄其野怎么都觉得顾烈是在嘲讽自己,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顾烈,但顾烈埋头批密报,一副忙得要死的模样。
    怎么?顾烈忽然抬首,玩味地问,你想帮忙?
    狄其野不愿意沾惹打仗外的事,他也不觉得顾烈真会让自己帮忙,装没听见,抱着青龙刀回偏殿去了,头上阴云密布。
    又是没能说服顾烈解开禁足令的一天。
    *
    入冬时分,姜通从蜀州回来,到寝殿跟狄其野报告归队。
    狄其野还是被禁足,外面不少风言风语,有说百姓传诵兵神让主公不喜的,有说狄其野不听军令被主公忌惮的。普通将领间虽然没有太多流言,但对狄其野,大多数被流言影响了态度,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思。
    五大少私下商量,他们该用行动表达他们依然是站在将军这边的,所以姜通就又来了。
    狄其野不知道他们的忠心,一见姜通,还奇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通额角青筋直跳,咬着牙回禀:末将护送主公养父进蜀,幸不辱命,安全送达,特来回禀将军。
    我还以为主公派你随身护送,到他养父休养够了,再一同回来。狄其野解释。
    原来如此,姜通缓和了表情,拱手回道:主公只命末将护送,没有随身护卫的命令。
    说到这,他脸上还露出半分庆幸。
    看来顾烈的养父不太好相与啊。
    狄其野一挑眉,借着无双的马脸遮掩,给了姜通一个询问的眼神。
    姜通低头像是在垂首应是,又拱起手遮住了嘴,几乎不动唇地答:主公养父有三个小妾,进蜀路上又纳了一个。
    他虽未说得太明白,可语气语调说明了他不甚赞同的态度。
    这话让狄其野十分惊讶,在颜法古口中,这位养父待顾烈极为严苛,近卫们也都说主公养父为楚顾救出了独苗,是个为大楚牺牲了妻儿的铁血硬汉,怎么如今如此行事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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