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甄妙就歇在了和风苑的西屋,方便照顾温氏。
许是大哭了一场,温氏清醒了许多,这一晚便格外安静,甄妙不需要时不时起来过去看,按理说能睡个踏实觉,可她却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盯着月白色帐幔顶端垂下的镂空鎏金葫芦香球发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就闪过温雅琦那张铁青的脸。
甄妙翻了个身,叹气。
她想,温墨言说的是对的,她没有自己以为的胆子那么大,以往活生生的小姑娘变成了一具面部狰狞的尸体,任谁见了都不会平静的。
她又翻了个身,还是毫无睡意,干脆起了身,披上象牙白素面妆花小袄走到花梨木长桌前,倒了杯水喝。
放下甜白瓷的杯子,甄妙干脆来到窗边,推开了窗,数星子打发时间。
月明星稀,苍穹格外高远幽谧,她以手托腮,百无聊赖的欣赏着夜景。
晚风吹过,听不见鸟语虫鸣,静的只有这风吹过光秃秃枝杈的细微声,她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白日看到那幅骇然画面憋在胸口的浊气似乎散了。
甄妙起了身,伸手想把窗子关好,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抄手游廊匆匆而过,她那手顿时僵在半空。
借着朦胧月色,她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正是温墨言。
甄妙心里一动,快步走出去,把歇在外间的青黛拍了一下。
青黛其实并没睡熟。
她本就有功夫在身,又要守夜,甄妙每一次翻身都能察觉,只是主子不叫她,她就不吭声,让自己处在半睡半醒间,这样既能休息,也能随时起来。
“青黛,你随我来。”甄妙低声说,想了想道,“不用离我太近,最好能隐住身形。”
她想,温墨言若是有什么事,见到是她,在这种情形下,说不准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可若跟着青黛,就不一定了。
主仆二人悄悄出了屋子。
甄妙没顾上穿披风,这才觉得有些冷,可眼下也没时间回去拿了,她加快了脚步悄悄跟上了温墨言,越往前走,心中越疑惑。
等温墨言停在了一处后罩房门口,甄妙简直惊骇了。
这是温雅琦的停尸处,白日两人刚刚来过的,此时此刻,四表哥又来做什么?
她觉得这事又古怪又惊人,心中的好奇更胜了。
门没有落锁,温墨言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伸手推去。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温墨言下意识的回头张望一下,把躲在角落里的甄妙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没有发现什么,抬脚进去。
甄妙想了想,悄悄跟上。
她不敢站在门口,只是贴着墙壁站着,探出头去看,脸上表情顿时凝固了。
她看到温墨言伸出手摩挲了一下棺盖,把提着的气死风灯放在一旁,然后缓缓推开棺盖,接着,竟然把躺在棺材里的温雅琦上身抱了起来,头缓缓低下去。
甄妙差点惊叫出声,死死捂住了嘴。
四表哥在干什么?
他,他看起来怎么像是……像是在亲吻怀中的人?
甄妙心扑通扑通狂跳,忘了是在偷看,渐渐站直了身子。
眼前这一切,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爱笑爱玩的墨言表哥,居然是个恋尸癖,而且恋的是自己亲妹妹?
一想到温墨言都十七了,有一次温氏还和她抱怨过,对他提起亲事,他完全是没想法的样子,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甄妙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糟了,她发现这么大秘密,要是被墨言表哥知道了,非得弄死她吧!
虽然有青黛护着,可以后二人真的没法愉快玩耍了。
甄妙欲哭无泪,提着裙角转身就想赶紧回去。
好巧不巧,因为之前睡下,头发上半部分只是用一支玉钗松松挽着,她又来回翻身早折腾的更松散了,这么一转身,惯性之下,那支玉钗就被甩了下来,在半空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就落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轻响。
甄妙愣愣盯着那支断成两截的玉钗,又慢动作般抬了头,点了穴般定在门口,与满脸震惊的温墨言对视。
好一会儿,仿佛是千万年之久,甄妙听到一个声音喊她:“二表妹——”
她这才找回理智,扭身就投入了夜色中。
温墨言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冲了出去。
他是男人,身高腿长,又不是文弱书生,三两步就追上了甄妙。
这后罩房原本住着些丫鬟婆子,因为这一间充作了停尸处,两侧几间屋子的人就都挤到旁处去了,可要是动静大了,难保不会惊动了。
温墨言不敢大声喊,一着急就抓住了甄妙一只手。
他力气又大,甄妙被拉的转了身子,一下子栽进了他怀里。
那捡起玉钗跟在后面,本欲冲上来的青黛却停住了脚步。
这种情景,她若是出现,想必大奶奶会很尴尬吧。
她决定见机行事,反正以她的功夫,表少爷是伤不了大奶奶的。
温墨言只觉怀里那身子又香又软,那香气不是寻常闻见的花香,而是一种奇异的味道,仿佛是果香和奶香混在了一起,刺激着他的嗅觉。
温墨言心不受控制的跳了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这味道,倒像小时候吃过的掺入果子露的奶馒头,拳头大的奶香馒头,他每次能吃五个!
一想起儿时吃过的美食,他一时之间就忘了放手。
这可把甄妙吓呆了,她不敢大声呵斥,怕惊动了旁人,咬了咬唇结结巴巴低声提醒道:“表……表哥,我只是表妹,呵呵呵,只是表妹。”
她真的不是温雅琦!
温墨言这才回神,顿时涨红了脸,慌手慌脚的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二表妹,你,你都看到了?”
甄妙沉重点头:“我都看到了。”
她阳光开朗的四表哥,居然这么重口,嘤嘤嘤,好想哭晕在停尸房门口!
温墨言一脸尴尬,神色忐忑的瞧着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甄妙心底发凉。
完了,看四表哥这反应,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原来刚才真的没有看错!
“二表妹,我们去那边坐着说吧。”
甄妙迟疑片刻,见温墨言焦灼不安,点了点头。
二人到了一处廊庑下坐着。
温墨言垂了头,认错:“二表妹,我很抱歉,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啥?”甄妙悄悄抓着裙面,见他望来的目光又温暖又清澈,还盛满了歉疚,顿时呆了,喃喃道,“我当然不会生气啊,只是太惊讶了。再说,四表哥没必要跟我道歉,这个……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我虽然不大理解,但是,但是……”
“但是”了半天,她也没说出个什么来,这个,一般人真没法理解啊,她就是个一般人,能别难为她了吗!
看甄妙这反应,温墨言心中有些难受。
他刻意的隐瞒,还是让表妹伤心了吧,若是姑母知道了,恐怕更会怪罪他。
他低了头,神情有些落寞:“是我不对。今晚躺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想着雅琦的事。我怎么都觉得雅琦不会寻死的。二表妹你不知道,雅琦又娇气又怕疼,都十多岁的人了,有一次被硬纸划破了手指,还疼得哭起来呢。你说这样的她,怎么敢自缢呢,那要多疼啊。”
甄妙张了张嘴,语气古怪:“所以四表哥,你的意思是——”
总觉得好像误会了什么。
“我实在是想不通,就想再去看雅琦一眼。”温墨言抓了抓头,“白日二表妹你进去,我怕吓着你,就没有仔细看。”
“那,那你把雅琦抱起来——”
“哦,我认识一个朋友,是个出色的仵作,听他说这自缢死的人和被人勒死的,脖子处的伤痕是有区别的,那屋子里太暗,灯光又不够亮,我就抱起来仔细瞧瞧。”
见甄妙脸色怪异,自嘲的笑笑:“我知道表妹心里怪我的,我心里有怀疑,本该直接对你说,不该自己偷偷去瞧。只是我那时怕你和姑母多心,觉得我胡乱猜疑伯府上的人,这才一时犯了糊涂。”
温墨言虽这么说,其实要重来一次,恐怕还会选择偷偷去瞧。
毕竟妹妹在亲戚家没了,都说是寻了短见,他非不信,还想去仔细查看,那不是摆明了不信任姑母一家吗?那样难免伤了亲戚情分。
“表妹如果还生气,就打我吧,只是你别告诉姑母,要是再惹她伤心,就是我的罪过了。”温墨言垂头丧气伸出手,让甄妙打他手心。
甄妙当然不可能打。
她这心情大起大落的,小心肝都快承受不住了。
老天开眼,她表哥没有长歪!
“我说了,没有生气。四表哥和雅琦兄妹情深,不相信她就这么去了也是人之常情。刚刚因为我打扰了,四表哥也没瞧清楚吧,那我们干脆再过去看看吧。”
温墨言猛然站起:“对了,那灯笼还在那呢。”
二人并肩走进夜色里,向着后罩房行去。
到了半途,温墨言忽然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问:“四表妹,你刚才说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个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