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莫诀没往这边看——天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跟夏大海把事情说清楚,根本没想起来这家店的特色是这个样子的啊!
还个个都是大长腿!全都对着他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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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觅昨天定的包厢在走廊偏向尽头的地方。
那个包厢因为位置比较偏,所以一般不太有什么人会往里面走,就连冷气都不是那么的管用。
一路上踩着地面上的红毯走到最后,他进门的时候,墙角的空调柜机还在兀自的散发着‘嗡嗡’的声音,有一阵白色的雾气从空调的窗格中发散而出。
夏大海来的比他要早,这会儿正坐在四方桌的一边,忐忐忑忑的低头看着手机。
荀觅抿了抿唇。
他出门的时候,夏大海几次用短信联系了自己,想要确定他的位置。
哪怕只是一个短信文字,但是透过屏幕都能察觉到夏大海的小心翼翼,以及不善言辞。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甚至其中还出现了不少的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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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觅进门的时候,夏大海自然的被声音吸引了过去,见到开门的人是荀觅时,双眼溢出了肉眼可见的激动的情绪。
他把手机收回了上衣的口袋里面,双手无措的交握在一起,再反复又重新松开。
服务员先放上了一壶绿豆茶,和一瓶透明的柠檬水。
柠檬切片飘在水面上,下面有些许的果肉沉淀在了瓶底,荀觅盯着看了看,也不知道面对夏大海的时候要说什么。
半晌,还是夏大海先开了口。
他只喊了一声,“觅觅……”
荀觅抬眸看过去。
他的眸色浅淡,也更显得其中特别的清澈。
有人说一个人的为人,可以直接从眼中就可以看出。荀觅的眼睛黑白分明,其中一点的杂质都没有,夏大海看着这样的荀觅,忽然想到了夏繁——他和荀觅就不一样。
在他软着口气来讨好自己时,总是带有目的性的。
可荀觅似乎不会这样,他心里想要什么,会直接、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亲近的人。
“你、你想吃什么?我,我请你吃……”夏大海局促的扶着桌子要站起来,可一边的拐杖却顺势又掉到了地上,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响声。
他一下子有些慌乱,马上就要弯腰去取,显得卑微又可怜。
荀觅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坐吧,我昨天定过菜了。”话音刚落,门就被一趟趟的打开,随后,服务员手里拿着大托盘,开始上了几个小菜。
一共四菜一汤,拍黄瓜、藕片木耳、还有一个北京烤鸭、跟一个松鼠桂鱼。
都是夏天比较下饭的。
夏大海讪讪的笑了笑,复又坐回到了凳子上面。
包间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夏大海再一次开口,这一次说话的时候,他也带了些感叹,说道,“觅觅,其实啊,我才是你亲生父亲……这个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荀觅默了一瞬,似乎又是老调重弹,他一笑,“嗯,知道。”
这一句突然又把夏大海给堵得有些无话可说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上一次,他巴巴的拿着自己所有的银行存款去找荀觅时,面对的却是荀觅冷漠、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他的手在上衣口袋前抚了抚,最终又放下,沉吟一下,说道,“不管怎么样,我终究是你亲生父亲……我那个时候,不把你换回来,实际上是为了你好……”
荀觅安静的听着。
夏大海说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就要把他说的东西,和自己上一世的记忆做对比,再进行拼凑。
可最终,他都无法把夏大海口中的那个‘慈祥’的父亲,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
小孩子对于父亲天生是带有崇拜感的。
在他们幼小的认知当中,似乎唯有自己的父亲才是这天底下最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是最能让他们有安全感的人。
可对于他自己而言,这个带给他安全感的人,却是莫诀。
不论是荀泽宗还是夏大海,都没有亲自做到过一个应该遵行的义务。
夏大海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我怕把你抱回来啊,你受不了苦……那年发现的时候,我就没同意,荀家有钱,可以让你过好日子……我不想让你跟我一样吃苦,长大之后没出息……我这么些年,没有一天是不想你的……”
说到动情的地方,夏大海忽然用手掩住了面部,痛哭出声。
荀觅皱了皱眉。
夏大海面上的悲悼做的很足,可却没有一丁点儿的眼泪。
余光当中更是充斥着打量,黑色的瞳仁在眼角疯狂的扫向自己。
“想我?”
他品了品这两个字,忽然笑了,又觉得有些恶心和荒诞。
上一世他离开了荀家很多年,在夏大海的屋子里面,从来没有找到过他的任何一个照片。
有的,全都是夏繁和夏大海的合影。
照片之上两人笑的十分的灿烂——那是多年相处之下的感情,不是血缘二字就可以轻松打破的东西。
他一方面心心念念着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可另一方面却也想霸占着夏繁那个养子,又收着荀家定期打的一笔‘巨款’,最后全都存入了他自己的私人账号当中去。
见荀觅这么个反应,夏大海终于收住了声音。
他像是伤心极了一样,向后倒在椅子上面喘气,只有嘶哑的声音持续的响了起来,“我可才是你爸……!”
荀觅终于动了动。
他忽然说道,“你对于是不是我爸这件事情,很在意吗?”
夏大海喘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荀觅忽然笑了。
之前从徐长渡给他的夏繁的资料里面,他看到过其中十分搞笑的一张——
在十三年前,也就是自己六七岁的时候,夏大海曾经背负着十万的外债,贷款买了房,又抗拒执法,在屋子里面赖着不肯搬走。
那笔钱,是荀家给还上的。
说好听一点,那笔钱是借,说难听一点——那就是夏大海把自己卖了十万,保住了他想要的房子。
等价交换,或许他应该感谢夏大海。
时至今日,他也已经不想再去深究夏大海突如其来的愧疚心,究竟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了。
“你是我儿子!”夏大海目眦欲裂,一条腿撑在地上站了起来。
荀觅按了按额头,随后缓缓的摇头说道,“我想你搞错了。”
夏大海一愣。
“我和你并不是法律上的父子,更没有事实父子这一说,夏繁才是你的儿子,而他现在……”荀觅顿了一下,看着夏大海,忽然说道,“他现在,就快死了。”
夏大海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半晌,他才哆哆嗦嗦的说道,“你说什么——?!他不是跟着姓荀的去国外过好日子去了——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夏大海的眼泪一瞬间流了出来,越过桌子抓住了荀觅的手。
荀觅抿抿唇,垂下眸子看向抓住了自己的那只手。
自从身体残疾了之后,夏大海应该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工作。
他的手也不再像是上一世那么粗糙,而是恢复了些平滑,就连掌心的皮肤都不再刮手。
“他在国外碰了毒1品。”荀觅把手抽出,这一刻,居然十分的冷静。
夏大海找他……果然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亲情,什么狗屁的血缘。
夏大海颓然坐倒在地,露出了像是被雷劈过一般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半晌,终于嚎哭出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啊——!我的儿啊——夏繁啊!我的繁繁——!”
眼中某种湿意和热意涌上,让他根本无法自控——这一幕多眼熟啊。
荀觅忽然想到。
第105章 【正文完】
眼见此刻夏大海眼中终于落下了眼泪, 毫无掩饰的发泄出了他心中的悲恸,然而荀觅想到的,却是上一世离开了荀家的自己。
如果夏大海真如他所说这么爱自己, 上一世他手里拿了这么多钱, 都从未给自己任何一丁点的支持, 眼看着自己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内,顿顿馒头咸菜加温水……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上一世自己给他每个月五百到一千的赡养费。
在他那么难熬的日子当中, 对夏大海……他也不是没有抱有过那不切实际的期望的。
荀觅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抹淡笑,“夏先生。”
他这么称呼着夏大海, 看着他眼中的湿意, 说道,“你要自己想清楚,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人活这一辈子,不能够太贪得无厌, 得陇望蜀,最后的结果, 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一刻,荀觅忽然想, 如果是没有重生前的自己, 再或者是, 他的心脏没有被移植,而他多了那样的一段记忆,在当时活了下来,对待夏大海的态度又会是什么样的。
最后他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可能会极近一切于他当时而言,最幼稚,最自以为能让夏大海觉得愧疚的言语去回击他,然后,再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懦弱的哭泣。
可现在面对着夏大海的,是现在的自己。
没有人教会他多少的人生阅历,更没有什么所谓的社会经验,只是他遇到了更好的人。
只是这样而已。
夏大海闻言停住了哭泣,像是听进去了一样。
这可不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现实吗?
一个儿子心脏本身就不好,还去碰了毒品,命在旦夕,只是早晚准备棺材的事情。
而另一个儿子,从小和自己亲缘淡薄,甚至和他完全不能构成任何的亲子关系,毕竟在从前,他和荀泽宗才是法律上的父子,又何况自己完全没有赡养过他,还要靠着荀觅的这一层关系,从荀家讨来一些钱花。
他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那是日后要一个人面对一座孤独的城的空虚——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更不想一个人孤独老迈的回到村子里,被全村的人看不起,也更害怕看到那些都有孝顺子孙的老人是如何度过幸福的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