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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 第48节

    祁桑即将复刻她的人生,失去一切,骨肉分离。
    而她却绝不会给她半分机会,让她有这个幸运东山再起。
    秋风吹凉了她的额角,这才发觉有些汗涔涔的冷腻,皇后松开掐着的掌心,缓缓舒了口气,抬眼间,却见远处那人绯衣玉带,翩然走近。
    清欢抬眸看了眼皇后,悄悄将扶着皇后的手松开,钟离尔惊喜下却并未发现她这一动作,上前两步,免了他拱手行礼,二人对立着,她眼眸晶亮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江淇看她围着披风出门,方放心几分,浅笑应她,“下朝无事,自然要来寻娘娘,不然臣无处可去。”
    她一颗心就这么定下来,对他笑了笑,他瞧她面色有些不好,伸手相让,二人缓步往前去,她又听他道,“娘娘去见过贵妃了?可是说了什么话?”
    她看着他犹存后怕,轻轻点头,仍在回忆祁桑那句话,小心与他学道,“她说,自己是弃子,而本宫也不过为人棋子。还说……”
    江淇蹙眉,看着她侧颜有些不好的预感,询问道,“还有什么?”
    钟离尔抬眼看他,安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紧张,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还说来生,让我来做这个宠妃。”
    他心中颤抖一瞬,忽地停步看着她双眼,郑重道,“不要信。”
    她被他万分认真的模样吓住,有些笨拙地打圆场,“其实我也并不害怕,做宠妃也不见得是不好的事,至少……”
    江淇再度打断她的话,低声坚持,“不要信她的话,她说的一切,诅咒也好揣测也罢,都是子虚乌有,绝不会发生。”
    钟离尔怔愣地看着他点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江淇意识到自己言行激动,看着她如同受惊幼鹿的眼神抿唇,抑制住想要伸手抚摸她乌发的冲动,仍放轻了声音嘱咐,“贵妃形容,娘娘也见到了。往后若是臣不在宫中,不要再独自来翊坤宫了。”
    钟离尔再次被他难见的这幅模样给震住,尴尬之间只好喃喃道,“并不是孤身前往,你也留了番子跟着,他们个个武艺高强……”
    他打断她,神色执拗竟和她某些时候如出一辙,“那不一样,如果不是亲自在场,我不放心。”
    然后便换她心跳如擂,怕自己失态忙出言抢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江淇才满意点点头,秋风扫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枯哑的细碎声音,打破二人之间暧昧难言的气氛。
    这一年来,甚至更早,两人不是没有过此种时刻,却每每都只教人心慌。
    她不是愚钝,如何感受不到他三番五次的关切示好。可大抵是上一段情爱带给她太多不好的回忆,再度面对疼爱,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惧怕不安。
    看了眼前人专注妖冶的眉眼,她想,以二人的身份地位,维持现状故作不知,将最后一层的太平保留着不捅破,也未尝不是好事。
    如同刻意往心头泼了冷水,擂鼓声渐歇,钟离尔咬了咬唇,面颊绯红褪色几分,垂下双眸便不再言语,转身往坤宁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疼爱只会让人感到不安。
    第71章 与谁同
    天鼎七年九月十九,贵妃女还有一日便将转送去启祥宫,皇后最后过目了一遍启祥宫添置的物件,方落了册子,小令子便来进殿行礼禀报,“娘娘,长春宫送来消息,说是李婕妤染了风寒。”
    皇后抬眼看他,忙问道,“可有差太医前去诊治?”
    小令子颔首,又回话道,“这会儿太医刚到长春宫,娘娘可要前去看望么?”
    钟离尔想了想,笑道,“是要去的,那时本宫病中,李婕妤也曾来探望,咱们这便走罢。”
    小令子为难一瞬,对着皇后又一揖,“娘娘,督主回东厂办事去了,清欢姐亦亲自去内务衙门清点这月要发放六宫的月俸用度,怕是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皇后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太监,知晓他心中忐忑自己信不过他,便吟吟放了册子,“他们回不来怕什么的?不是还有你么,咱们去,何苦带上他们累赘。”
    小令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应声,皇后瞧着他将披风拿了过来,仔细伺候自己系上,低声安抚道,“说来你也跟着本宫七年了,愈发独当一面。这些年大小事宜,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本宫省得,你是个难得妥帖安稳的。”
    小令子有些害羞,抿唇一笑,仍透着当年初见几分朴实,皇后拍了拍他的肩,搭着他腕子便起身往长春宫去。
    软轿行至翊坤宫与长春宫交叉口的宫道前,皇后又仔细问了几句这些日子坤宁宫里的开销用度,听着小令子讲了讲拨来的这批新宫人,正交谈着,却有个抬轿的小太监忽地口吐白沫,倒在了原地。
    软轿失衡,便猛地往前倾塌而去,小令子眼疾手快,忙扶住了皇后,钟离尔心有余悸,却仍是疾步下了软轿,上前去瞧那倒地的小太监。
    小令子拦着皇后劝阻,“娘娘不可,下人卑贱,莫污了娘娘凤目……”
    钟离尔却顾不得这许多,只觉得蹊跷,伸手探了探小太监的鼻息,仍有一息尚存,皇后回身便吩咐道,“趁着人还活着,快些抬回宫去传太医,这软轿本宫也没法坐了,小令子你刚好一起抬着他回去,还可快些。”
    一众小太监均跪下劝说,小令子亦急得满头大汗,“那娘娘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娘娘在此处等咱们……”
    钟离尔估摸了一下时间,便笑着安慰道,“无事,此处离长春宫也不算远了,本宫这便过去,你们回去若是瞧见厂臣或者阿喜,教他们来寻本宫就是。”
    小令子还欲争辩,皇后却打断命令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宫人这才犹犹豫豫领了命,咬牙抬起了昏迷的太监,给皇后匆匆行了礼便折返回去了。
    天边斜阳火红,秋高云淡,只一味的妖异颜色让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惊慌沉闷,飒飒秋风之中虽觉得冷,却仍是难以呼吸。
    皇后稳了稳心神,方往前行了两步,却蓦地听见有婴孩的啼哭声,声声急促,撕心裂肺的不住哭嚎,直让人毛骨悚然。
    她回头往翊坤宫瞧去,才想起听闻半个时辰前,皇上召了贵妃祁桑去乾清宫。
    消息不假,半个时辰前,翊坤宫贵妃时隔近一年,重新盛妆梳洗打扮。女子坐在铜镜前,对着自己已经陌生的面容惨淡笑了笑,却还是打起精神,任着胭脂色点缀苍白枯萎,将垂死的气息生生遮掩住几分。
    祁桑坐在镜前,她想,即便是最后一次见他,即便如今自己残破不堪,也要用最好的一面前去。
    贵妃穿上了极隆重的冠服,是她七年前入宫册封贵妃时所着,时至今日,比之当年却还要再宽大些许。
    空荡的袖管彰显着她的形销骨立,往日光彩夺目的女子像一只雨打后的枯荷,脂粉一层层涂抹,面目全非,白得病态,艳得触目惊心。
    她像个浓妆艳抹的跳梁小丑,再度走进心上人的宫室,连烁看着她,难以遏制地厌恶蹙眉。
    她端正行了礼,对着连烁笑得无力,“皇上不愿再见臣妾,臣妾知道。”
    连烁不欲废话,漠然坐在榻上冷眼瞧她,“既然如此,贵妃还有何事非要面圣?”
    她面容如同蝴蝶单薄的羽翅,亦如风中摇曳的藤茎,有些痴恋地看着他面容,像贪得无厌的窃贼,偷来再多一眼倾心,“臣妾今日,是想给皇上讲个故事。”
    连烁剑眉蹙得更紧,瞧着她默然无语,祁桑跪在原地,自顾自道,“八年前,臣妾待字闺中,出身样貌无一不好,何尝不是当初皇后娘娘那般,受许多达官子弟青睐,意欲登门求娶。”
    连烁紧绷的唇角看不出情绪,她只好撑着笑意往下说,“臣妾是见过皇上的,早在皇上看得到臣妾以前。先帝爷万寿节,皇上作为皇子贺礼,一把剑舞得风流百转,臣妾便在席间,看得如痴如醉。”
    她兀自笑了声,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皇回想不起的模样,摇头自嘲,“皇上自然不记得,那一日,于皇上而言不过寻常,可于臣妾而言……便是这一生了。”
    连烁终于有些松动,看着她轻声道,“你恨朕。”
    她想起几日前问了那个女人同样的问题,便笑出声,有些咳喘,只摆手摇头,“不管皇上信不信臣妾,臣妾从未恨过皇上。臣妾只恨自己,到了今日,却仍不似皇后那般跪在这里,为了母族求情肯放弃一切,臣妾仍是想着自个儿,想着皇上。”
    连烁看着她,神情变得复杂,不知是愧疚还是恨意,“朕一开始就告诉过你……”
    她打断他,点头道,“是,一开始皇上便告诉过臣妾,钟离家与祁家,一死一生,臣妾家族与臣妾,是该死的那个。臣妾哥哥这些年已尽其用,却不甘命运反了,无疑死罪一条,是以今日臣妾不是来向皇上求生的。”
    连烁知道她要将话说完,便不再打断,眼瞧着祁桑膝行几步,将头靠在自己膝头。他僵直着身子,强忍厌恶,想要推开她的手悬在半空终是顿住,听女子喃喃道,“臣妾从未想过,皇上会登门提亲。自打皇上娶了皇后进府,臣妾便有所耳闻,皇上疼爱极了丞相嫡长女,你们二人,是京中恩爱夫妻的典范。”
    她有眼泪,带着浑浊的一生,缓缓落在帝皇龙袍之上,因着皮肤相依的温度,尚且察觉不出冷意来,他却也被这一席话带回当年,忆及踏入祁府求亲的那一日,仍觉得万箭穿心,恍如隔世。
    活了这么一遭,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是谁错了。他们三个人,抑或是芸芸众生的男女情爱,皆似一团乱麻,已系成死扣,无处可寻源头。
    女子稳着声音,轻轻笑道,“可是臣妾不信,臣妾想,臣妾这样爱慕皇上,皇上总归会瞧见臣妾的好,会爱上臣妾的。当年父亲问我可愿嫁与皇上为侧室,臣妾一口应下,连眉头都未皱过。”
    连烁将手落下,轻轻闭上双眼,祁桑还记得当初那个春日午后,柳絮打着转儿飞了满院,轻盈地黏连做一团,雀跃不已无孔不入,像她女儿心思的喜悦。
    七年后,她伏在爱人的膝头,姿势卑微可怜,“臣妾这一生,确然不若皇后果敢刚毅,嫁与皇上,是臣妾做过最干脆利落的一件事。只因臣妾倾慕皇上已久,算来,也有十一年,比皇后还要久罢……”
    她合上眼,嘲弄世事,“有时臣妾甚至希望皇上是个贪恋女色之人,如此便可见异思迁,便不至于守着一人这样多年,臣妾便也有机会,可以走进皇上心里。与皇上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位置只有一个,却未必不能是我祁桑。我也想对皇上好啊,我也用情至深,夏时愿为你执扇,冬日愿为你添衣,这一生子子孙孙,我也愿与皇上携手过完。”
    殿内用香与二人身上的药味混合,她闻得见,她想,他们不过是两个心事重重的可怜人罢了。这些年竟从未过过一天清风朗月的好日子,平白累出一身沉疴痼疾,药石罔效。
    一室寂静,他终于缓缓看着她乌发,这些年无数次的歉疚再度席卷心头,帝皇哑声道,“朕说过,是朕对不住你。”
    她含泪摇头,终于哽咽,“有些事,不出于理智。爱令人冲昏头脑,臣妾这些年做了许多的错事,却也不全是受了逼迫。今日一切无可挽回,臣妾认命。臣妾今日来,只有一事,想要问问皇上。”
    她悄无声息将发上削得尖锐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终于抬起身子,看着自己的夫君。
    连烁看着眼前人脱相的面目,轻轻颔首,“你说。”
    祁桑唇边一滴泪,便这么笑了开来,依稀见得到当年柔媚美人的几分风姿,她问他,“皇上说来世许给臣妾,可作数么?”
    连烁顿在当场,看着她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窝,脑中想着的是发妻的那双桃花眼眸,心口处蓦地剧痛难当。
    半晌,他看着她颔首,“作数。来世,朕愿与你生在等闲人家,再没有其他人。这是朕欠你的。”
    祁桑笑着点头,泪眼盈盈间努力去描绘他的容颜,剑眉星目是风流俊逸,薄唇是薄情寡淡,梨涡是多情温存,这一生,却从始至终都不是给她的。
    华服的女子不住掉泪,深深看着帝皇,努力维持笑容,“好,臣妾记住了,来世早些遇见皇上,与皇上两心相悦……臣妾也学着皇后霸道些,一生不许皇上食言。”
    他看着她说罢,便抬手猛地将金簪刺进自己的喉咙,以那样决绝的姿态,铁了心结束她满目疮痍的过往。
    他睁大双眼,忙伸手去抢,却还是晚了一步。
    女子的身躯倒在乾清宫内,鲜血从颈侧汩汩而出,温热的,鲜活的,肮脏的血液,汇聚起来,便是她这不清不楚的来时路。
    她终于在他的怀抱之中,看着他的眼,圆了自己多年梦寐夙愿,唇角仍含笑,嘴唇翕动再发不出声音。
    连烁的龙袍被鲜血染红,像他当初喋血于翊坤宫的那晚,她的手垂下去之前,他看得分明,她最后说——可说定了,不许反悔。
    女子双目至死未阖,他在原地出神许久,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忽地一片空白,如落雪后的皑皑苍茫。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掌,微凉指尖抚过柔软眉睫,他替她瞑目。
    他想起钟离尔常唏嘘的一首词,前人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紫禁城楼高月明,无限近天宫,可他贵为天子,伸出手去,却连星辰彩云都摘不得。
    人人艳羡帝皇,他尝遍了凄苦低贱与富贵尊崇,方知所谓凌驾众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z同学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72章 炎上琼
    乾清宫为着贵妃的自尽引发骚动时,钟离尔却浑然不知,她立在原地,夕阳已落尽,翊坤宫中孩提的哭声却一声比一声更烈。
    她在这哭声里想起砚离,孩童的啼哭声揪心,牵动着她想要往前走去。
    江淇那日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她咬唇凝眸,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夜色渐渐吞噬了光亮,阖宫还未都点起灯,秋夜风凉可怖,她的感官无比敏锐,黑暗中似有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让她被无形的恐惧灭了顶。
    忽地,那声哭泣却像被人捂住了唇,戛然而止,皇后的心被抛上云端又迅速沉沉坠落。
    她回头望一眼星星点点的暖色,这夜伊始,眼前的黑暗有催人向前的魔力。
    钟离尔掐着掌心,不再犹豫,提步踏入翊坤宫中。
    宫门处空无一人,颓败的枯枝落叶未有打扫,踩上去簌簌有声,吱呀作响。整座宫室像个冰冷的寒窖,内里漆黑一片,是不可言说的阴森可怖。
    她稳住声音试探着问,“翊坤宫宫人何在?”
    风吹动她的长发,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声音听起来回响空洞,她萌生退意,却仍不放心唤了声,“司宜?”
    不料却再次惊动殿内的孩子,像是被人松开手掌,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啕,她站在殿外呼吸艰难急促,亦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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