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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 第56节

    夜深时,清欢端进茶盏,她独坐殿中,今日茶盏釉色为鹅黄色,浅淡的颜色不似明黄气势磅礴,反倒多了素雅。茶盏上绘样的用色变换成了青蓝色,图案较之昨日还多了一条画船,船头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在前,依稀看得出是按着她与江淇二人模样来画的。
    她手指有些许颤抖,接过来时,里头的枸杞与红枣仍旧香甜,腻得她落下泪来。
    忍着泪流的苦涩与这锥心的甜味儿,她一饮而尽,底下一行小字——柳畔清河行画船。
    七月初六,连烁下旨,宣告任命东厂提督江淇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宁织造府查看建造、兴办事宜。江宁织造府对朝廷的意义非凡,人尽皆知,掌控了这里,便是将帝皇王权的手臂伸到了千里外。江淇受命前去,不可谓不是帝皇心腹,一时间便引得朝臣纷纷来贺。
    这一夜,他再未出现在坤宁宫。
    她不知是怎样捱过了这月升日落,夜半时分,眼睛偷偷哭得只觉得有些看不真切,第三只茶盏釉天青色,似那日他们处在西五所落雨的天。
    图样中画舫前,多了两只活蹦乱跳,于水面嬉戏的锦鲤,盏底字细细辨认下来,上阙词的最后小句是——心悦鱼前。
    心悦鱼前,心悦于前。
    说的是那日西五所二人对立的那一刻,还是图上站在男子身前的女子?
    抑或一语双关。
    她几乎将银牙咬碎,才能克制着不哭出声,她想,这个世上,像他一般细致妥帖,对她这样好的人,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了。
    七月初七,江淇整装待后日出宫往江宁去,傍晚时,皇后宣召东厂提督进坤宁宫,在皇帝安插的众眼线宫人中,端坐了上首,只沉声道,“本宫欲去西五所瞧瞧皇上乳娘,想请厂臣随行护驾。”
    将近两天不见,他似是瘦了些,看得她心都要揪碎了。
    江淇一如多年前,垂手恭立,只对皇后道,“娘娘吩咐,臣自当随行,娘娘请。”
    他与她前呼后拥,一前一后往西五所去,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她似乎感受得到背后他偶尔的目光,可她只得克制地维持脖颈的优雅弧度,目不斜视,与他各自无言地走完这条从前不知谈笑并肩多少次的路。
    章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一屋子人太吵,她只跪在榻侧握着熟睡中妇人的手,无声哽咽了片刻。
    离开时候她回首,眼睛扫过这殿中熟悉的一砖一瓦,再看他,却只好低声浅笑,说着今生最违心的话,“厂臣此次去江宁,便可见江南好风光,本宫从来向往,只好请厂臣平安归来后,将那美景说与本宫听听。”
    一句赘言,其他都不相干,唯独平安。
    彼时梧桐树枝叶繁茂,虽是残阳如血,可盛夏时节,昼日里余热仍汹涌不肯退去,厚重的宫装在身上被汗水濡湿,让他们觉得黏腻。院中鸣蝉声声叫嚣,却不知为何那般撕心裂肺,扰得她心慌意乱极了,看着他最熟稔的眉眼,听他一揖应道,“是,江南榴花正好,臣除却为娘娘饱览美景外,定当不辱皇命,请娘娘放心。”
    他绯色官袍被落日余晖映得愈发妖冶诡异,她不该再看他的那双眼,她知道,可这不受她控制。
    她陷落在这双与自己相似的桃花眸中,已这样多年。
    她的灵魂想要哭喊,可却被壳子外面那个凤仪端庄的女人死死禁锢。
    然后她看着她的挚爱,退后一步,再次行礼,那玉带是她可想象的温润清凉,他垂下眼眸,轻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多年以后,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语调,声音,以及他睫毛的颤动,都被她清楚记在心中。
    一阖上眼,这句话便似魔咒催命,无休止地响在她的耳畔。
    她转身,冠服拖尾消失在他视线当中,彼时不过须臾,那方残阳便已没入大地,九州陷入一片黑暗。
    第四只黛蓝色茶盏,那垂柳柔媚舞动柳条,情人的衣衫曳动,女子发丝模样柔顺,水面漾起波纹,涟漪惊扰了鱼儿,相互依偎着跳得更高了些,他的字映在她褐色的瞳孔中——东风盛绽。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应是极好的一日,夏季的天儿亮的早,京城万里无云,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奉皇命出宫,离京后弃马登船,行水路往江南而去。
    听宫人说,这一行的画船极气派精致,可容东厂提督一行浩荡数十人,以全速往江南驶去,不过半月,便可到两浙。
    坤宁宫钟离尔悬了一日一夜的心,在月坐中天时稍可放下些许,清欢端上茶盏来,第五盏是端庄大气的紫金釉,艳而不俗,河畔上画楼处那只新燕终于盼回它的爱侣,雀跃着飞出巢穴迎接另一只新燕,两只燕子缠绵飞舞在一起,煞是恩爱——他与她写,“梁上新泥双飞燕”。
    苦苦相候情人的女子见此画面再难压抑,低声哽咽将饮尽后的茶盏握在手中,抬眼望去,月缺如玦,想着此刻船上月光不知如何,他可能在甲板上,这伴着水声的夜,与她共浴一寸月光?
    京杭运河千里绵延,可她不知道,他已不能。
    此时此刻,中宫皇后钟离氏坐在坤宁宫中倚窗望月,东厂提督江淇却于京杭大运河上遇刺。
    一身武艺名动天下的东厂督主携东厂众心腹奋勇迎战,敌方却早有埋伏,船上与两岸、河底的刺客夹击,来者直有数百人之众,乌泱泱地霎时便布满了甲板。
    他提着一把出生入死多年的寒芒利剑杀红了眼,身上的艳色已不可见究竟是往日风流恣意的绯红,还是被血染就的触目惊心。
    待河底的刺客均上船,江淇生生捱下最后一剑,护住梁宗,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下船。
    月光如练,铺洒在这场厮杀之上,他想起那一夜她起舞的模样,情人眼下的面容娇俏柔媚,那是他的掌上明珠。
    是他千金不换的挚爱。
    是他尘世中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是他为了她可以佛挡杀佛,却又甘愿俯首称臣的人。
    他对梁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转告她,江南的榴花,总会红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楚隐忍,如今夜这湍急水波一般猩红一片,垂下的指尖有温热血珠掉落在微冷河水中,梁宗不知道,身受这样多剑伤的人可能否还感知到疼痛。
    这一瞬目不忍视,可明日新泉奔涌,江河入海,日夜不歇,总归还能还这天地一派澄静。
    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要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都实现;要一雪你的仇恨,为父兄正名,光复你氏族百年门楣;要看到你想看的,盛世国昌,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要记得忘记一生往复失去,任他们散落天涯。
    寒夜裹紧锦衾,闲时趁热饮茶。
    活下去,总能见到江南那红似火的榴花。
    你这一生天定不凡,怀治国之才,注定受四海朝拜。
    凤栖梧桐,浴火重生,这是你的命数。
    就算孤独,就算寂寥,就算凄苦。
    就算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对你这样好。
    我的尔尔啊,不要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小剧场二则:
    一、
    雨势渐歇,檐下露出个绿油油的脑袋,东看西看地停不下来。
    云瓷举着荷叶杆儿的小手,从头顶落下来,兴奋地伸出去接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凉凉地掬了一手,小人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白嫩的小脸上神情跃跃欲试,便想要往嘴里送去。
    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手来拍打她的手腕,云瓷手一抖,好不容易接的水珠儿都落在了新裙子上,眼瞧着水渍晕开一圈儿,她小脸一垮,对着身后的人怒目圆睁,“云婴,你干什么!我都快喝到露水啦!”
    身后的少年模样俊俏,眼角眉梢玩世不恭的风姿像极了生父,揉了揉妹妹的头,扒拉了一下那宽大的荷叶,忍不住嗤笑道,“还露水……露水是深夜或晨早采的,你竟然把雨水当成露水。啧,娘亲那样的聪慧,你若能继承半分,便也不会傻得如此可爱。”
    云瓷张牙舞爪地要跳起来抓哥哥的脸,少年一手轻轻用力,便顶住了她用红绳儿扎着两个牛角包的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挣扎吼道,“你笨!你才笨!娘亲不就是夸了你两句书读得好!你便忘了你五岁还扎不好马步的事实了吗?云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放了手,云瓷一个不察撞进他怀里,瞪着眼睛抬头去看他,“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少年嘴角抽了抽,妖冶漂亮的眼睛是爹娘身上最完美的结合,对着她垂眸道,“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负心汉是你能跟哥哥说的话么?你知道什么是负心汉么?”
    小人儿的嘴角学着母亲的模样勾起一个笑容,依稀可见多年后的倾城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哼,不知道了吧?!娘亲都告诉我了,昨日娘亲说爹爹归家晚了一刻,还未经允许私自打了酒,这就是负心汉!负心汉就是不听女子话的坏人!”
    少年揉了揉额角,将小人儿抱起来往屋里去,云瓷仍旧扑腾着手在不停地捶他胸口,云婴偏头看着她恐吓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学学什么是淑女风范。再这么野下去,早晚嫁不出去!”
    说完,一把将云瓷抗在肩头,也不顾小人儿蹬着腿憋红了脸大叫,“云婴,你放我下来!有种打一架呀!欺负人小算什么本事,莫欺少年小你没听过吗?”
    少年忍不住拍了下她的屁股,教训道,“莫欺少年穷,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瓷一听,更激烈地挣扎,小拳头捶着哥哥的肩膀,不住道,“好呀!你骂我是狗!我是狗你不也是狗吗!我还要告诉娘亲和爹爹,你骂我们全家!”
    少年轻哼一声,不在意地掏了掏耳朵,抱着她越走远远,只留下小女孩的声音不住回响在门口——“你等我长大,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仇的!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二、
    2017年八月,夜晚。
    左炎今天休假在家,坐在电脑前点着鼠标精准地打爆了一个又一个屏幕里敌人的头,不时抽空瞄一眼倚在沙发上看小说的容予。
    她从沙发那头悄悄挪到这头,用竹签扎起一块西瓜送在左炎嘴边,电脑前专心致志的人精准地咬下了那块西瓜,然后咬住竹签不松口。
    容予拽了拽,不敢用力,“你缺磨牙棒吗?”
    左炎瞥她一眼,容予撇了撇嘴,开始吸鼻子,他松了竹签,咽下西瓜问她,“看到什么了,又那么投入,还要哭。”
    说完抽了张纸,囫囵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容予的求生欲让她接过纸巾,解放他要继续打游戏的尊贵的手,嫌弃地擦了擦眼泪,“我看到一本小说叫《凤座》,写得特别好,特别感人,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特别真挚,而且深刻。”
    停顿一下,她又附加感慨,“啊,就是我心目中的爱情啊!”
    左炎又解决掉一个对手,嗯了声点点头,“讲给我听听。”
    容予托着腮,把他嘴边的西瓜汁轻轻擦掉,想了想,“我觉得那可能就是我们的前生,男女主人公有很多像我们的地方。”
    左炎点点头,深以为然,“我的颜值和任何一本小说的男主人公都是匹配的。”
    容予翻了个白眼,然后贱兮兮地补上一句,“嗯,尤其是耽美小说里的,下面的那个。”
    他没有看她,伸出手准确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惹得容予哼哼了两声,捂着鼻子挥手,“不要闹!要不要听啦?”
    左炎点头,顺利结束了一局绝地逃生,把椅子一拉,凑近她坐着,听她说,“我喜欢男女主的爱,不只是爱彼此,还爱着很多东西,亲人,朋友,家国天下,我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啊,到了一定的年纪,怎么可能在爱情里只有两个人呢,那些玛丽苏小说看看就好了,都是不现实的。江淇就是个很好的男人,有担当,有远见,而且始终如一,还很浪漫。你……”
    左炎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容予咽了咽口水,“你也特别厉害,特别浪漫,比他还要好!尤其是你的求爱宣言,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有利于打入比赛内部,所以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终于把大魔王逗笑了,隔着沙发扶手搂住她的腰,容予顺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轻声叹气,“哎,我太喜欢这个女主角了。坚强又聪明,尤其是长得漂亮,特别像我。”
    左炎没有反驳她,“而且还特别温柔,一往情深是不是?”
    容予抬起头,惊喜地问他,“哎!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容温柔了些,“最后呢,他们的结局好么?”
    容予偏头想了想,然后点头,“虽然过程坎坷,这段爱情也算不上毫无瑕疵,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完美,但是我觉得,结局很好啦。毕竟写实嘛,现实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圆满呀,那些根本不让女孩子受苦受难的男主角纯属杜撰,不存在的。相爱的两个人能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吗。”
    左炎点点头,颇为满意,“听起来是个好结局,行,我喜欢,那就让那个大帅比做我的前生吧,我跟他都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儿,不亏。”
    容予吸吸鼻子,跟他一人一半嘴对嘴吃掉最后一块西瓜,在他怀里蹭了蹭,“嗯,那我们这一世的结局,也要特别圆满哦。你要把之前女主受的苦都弥补给我,就比如之前女主经常会洗碗,所以这个西瓜盘子,就你来洗了哦。”
    左炎点点头,起身端起来盘子,然后走了两步顿住,身后窃笑的容予立刻管理表情,做出仍自伤怀的样子。
    他回头,把盘子放在电脑桌上,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动了动,一秒后然后把屏幕转过来对着她——
    “百度知道:《凤座》的女主角介绍——钟离尔,女,皇后。”
    他拿起盘子看着容予,冷笑了一声,去厨房前撇下一句,“洗盘子的皇后,我信了你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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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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