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过天来,段锦离走前提出要与燕云歌借一步说话。马车外,燕云歌略微犹豫,第一反应是看了眼车里的无尘。
无尘拨着佛珠,闭目应道:“去吧。”
两人站在山坡边,山风吹得两人衣袍翻飞,黑发凌乱。
“姑娘有一日可会去春藤?”段锦离一直侧头看着她。
燕云歌却看着远方,似乎也在认真想这个问题,半晌后颇有些无奈道:“我此刻便说会去也是骗你的。若说不去,今日又不知明日事,正如有人星夜奔科场,他日辞官归故里,世事难料,都说不准。”
段锦离静了一会,忽而嗤笑一声,“也是,早知道此行会遇到姑娘,这趟差我便让旁人来了。”
分别在即,燕云歌并不想和他争执,勉强应对道:“书生,你不喜见我,我答应你此生不入春藤就是。”
脸上笑意消散,段锦离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试试。”
燕云歌被他的喜怒无常惊地呛了口冷风,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他解下身上黑色裘披,淡淡说道:“你穿得不少,怎还抖得厉害?春藤可比这冷多了。”
燕云歌才咳顺了气,温暖的披风就落在了身上,随着披风而来的还有他用力的拥抱。
“答应我,还我裘披前,别轻易死了……”
燕云歌怔了怔,下意识地说了声好。
回京需要半月,还得是日夜兼程的赶路。没了来时的悠闲惬意,燕云歌便在回去路上作了不少安排。忙碌中她也没忘了伤势,段锦离的药果然好用,待离京还有三日车程时,她肩膀的伤口终于可以刮去腐肉。接下去就是等伤口结痂,细细红痒起来便算恢复。
马车里几双小眼睛好奇地瞧呀瞧,却都无人敢开口。这些都是路上走走停停捡来的孩子,有些是与父母走散,有些是父母双亡,有些是年纪太小,问不清楚来历,只是见都见了,不好不管。
本来仅供四人乘坐的马车,现在被三大六小塞了个满满当当。
赵灵也眨巴着眼睛,好奇发问:“老大,你捡这么多孩子回来做什么?”
无尘也特意停了手里的功课,抬起眼看她。
燕云歌拿着半卷书,随意回道:“为官之道,总要传承。”
赵灵听不懂,不停追问。燕云歌便搁下书,斟酌着解释:“赵灵,你我有天总会老去,而这片山河还如此年轻,我希望它能变得更好,希望它在我死后依旧郁郁葱葱……”
“可你也看见了,科举并不能选拔出真正的贤能,有些事情却需要一代代坚持不懈地去做,与其将希望赌在别人身上,不如我们自己着手准备。他们……便是我们的传承。”
所谓青出于蓝,总要多些如她燕云歌这般狂妄的人,这世道才不至于绝望。
赵灵愣过之后陷入了深思,燕云歌又忽然抬眼望向无尘,漆黑的眼珠里有温柔浮现,笑道:“也是因为没养过孩子,需要勤学。”
无尘闭目,继续默念他的经文。
她在心里笑了声假正经,又将心思放在书上。
车厢内静悄悄,偶然翻书的声音伴着几道浅浅的呼吸,随着车辕滚动之音,这回京之路是越来越近了。
城门前,数百衣衫褴褛之人推推嚷嚷,挤得城门水泄不通。
守门小将列作两排,细细排查。
查得这般仔细,自然是进不了城了。
马车退了一里地,一行人在官道上休整。
燕云歌放几个孩子下车玩,将头枕在无尘腿上,困倦地直打哈欠。
连日奔波,加上马车拥挤没有得到完整的休息,她这脸色还真没比城门外的灾民好多少。
无尘抚着她的黑发,温柔道:“先睡一会,回去后便没机会了。”
回应他的已是平稳的呼吸。
无尘微笑,大掌抚摸着她沉静的睡颜,视线落在马车外那些半大的身影上,眉目越发的柔和。
对她许下的未来也有了期许。
夕阳余晖落尽,马车赶在闭城的最后一刻重新出现。
自有季幽撩开帘子,将进城的户籍文书奉上。
门吏接过翻阅,比对了人数,不免又多看了马车里一眼。
燕云歌用的是赵灵的文书,自然没什么问题。门吏示意后头的守将放行,又将文书递了回去,对着马车里头的人说道:“大师路途幸苦了,请进去吧。”
轩辕主佛,无尘又名声显赫,是别人请都请不来的人物,守将当然不敢为难。
马车进得城门,后面推搡的百姓越发激动:“为何他们能进去,我们就不能进去?”
门吏将前面的人狠狠一推,呸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和闻名天下的大师比!”
围在人群前面的几个灾民被推倒,被后头的人踩个正着,顿时哭天喊地,城门口更乱了。
燕云歌放下了帘子,对季幽说了声走吧。
同一时刻,柳毅之盘着手里的檀珠子,轻轻问了一句,“回来了?”
“回世子爷,老奴派人一直盯着,消息绝对错不了,那和尚刚进的城,现下才到了东大街。”管事气喘吁吁地回,显然是刚得了消息马上赶回来了。
柳毅之神情阴郁地将檀珠搁在案桌上,取过茶盏,瞟了管事一眼,“管事,出了这个门——”
管事马上回道,“世子爷您放心,老奴年岁大了,出了这个门就是个眼瞎耳聋的糟老头子,绝不会多嘴的。”
听到他的讨好,柳毅之反而冷笑了几声,声音不轻不重,自有威严在里头。
“府里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背主的奴才什么下场,无需我多说,”他顿一顿,“等开了春,将府里的人换一批,全部换上年纪大的粗使婆子,谁有不服让他来找我说。”
“爷的意思是将那些婢女……”见他抬眼过来,管事便知自己猜中,应道,“之前夫人也说这些个庶子闹得太过了,还真把自己当正经的主子不成,府里闹得乌烟瘴气的,外头名声也不好听,爷如今肯花力气整顿自是最好不过。”
那些个庶子整日就知道狎玩取乐,身家清白的婢女一旦进了国公府,保管不出三天就沦为庶子们的榻上玩物。庶子如此,嫡子自然没好到哪去。大爷自从被罚在府里思过没少玩死过几个,三爷性子柔和些,也顶多是没闹出过人命。
至于这位二爷,管事想了想,发现这位主子还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往日糟践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名声。
管事暗暗惊奇,出了会神。见柳毅之举步往外走,他很快追上去。
柳毅之在半道上问城里各家有什么消息,管事低声道:“据说将军府那位风头正劲,回到府中都不忘吹嘘自己的兵器无双,还直说兵部——”
“说我兵部无人?”柳毅之斜睨他一眼,冷笑不断,“秋玉恒不过打了两副花架子,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我真是病得太久了,让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京里横行。”说着就生气了,“上次让你准备的事情怎么样了?”
管事点头,附耳过去。
柳毅之吁出一口气,问:“找的人可靠么?不会把我抖落出去吧?”
“爷尽管放心,老奴没跟她们说来历,”管事语声更低,“找的那两个女子是对姐妹花,姐姐十七,妹妹十五,家里手头拮据得很,若非您给的银钱丰厚,她们现在就是在青楼接客的命,小人又给她们编排好了合情合理的身份,只要她们进了这将军府,既有稳定的月俸,又不会吃苦头,他日只要能爬上秋小世子的床产下一儿半女的便是姨娘的命,怎么可能跟人胡说。”
“那就成,让她们赶在婚期前将事情闹出来。”说话间,柳毅之撩了帘子上车,眉头还是不能舒展,恨恨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随着她的回城,他那颗好似不知道被放到哪里的心也被找了回来,再一想到此行她与那个和尚同行,柳毅之收起心神,眸色渐冷。